46、磨铁小记
(2023-05-10 15:57:54)分类: 哀牢山人(长篇小说) |
46、磨铁小记
看着我的母亲又怀上了孩子,继父不忍心丢下母亲及一大家子人去遥远的不知何时能回来的运输队。母亲则宽慰继父:还是去吧,答应人家的事,怎么能不去呢?再说了,哑姑已长大,能帮着我做活呢。
从内心来说,母亲也不想李田福离开自己、离开这个需要劳力的家,但是只要家里有一个跳出龙门、成为国家工作人员,那么一个即能抵十个,所以,母亲忍痛舍爱让继父去参加运输队。
是的,哑姑已经长大,大家都这么叫她,乃至于忘却了她的名字——胡兴珍。她除了不会说话以外,聪明能干。第一次来月事,哑姑晕血晕倒,我们跑去告诉母亲,说哑姑突然得大病,流血晕倒了。母亲叫我们不要乱说,把我们赶出去,打热水为哑姑清洗。哑姑醒来,又认真而艰难地比着手势让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田福赶着两匹骡子去的那一天,喊刘大明一家过来我们家吃饭,一起来的还有刘大明家的那条大黄狗。酒饱饭足,继父要走时,大黄狗怎么也喊不走,撵着李田福去了。
哑姑下地帮母亲犁地,一手扶把,一手落下捡起新翻出的挖漏的洋芋。村长雷金城看到了,站在地头望了好半天,说了一声,嘿,这个三姑娘,真是看不出来,这点手脚像闪电一样麻利。
一个月过去,继父寄了一封请人代写的信及一百二十元钱回来,让我们一家欣喜若狂。一百二十元对于我们乃至全村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天文数字。
母亲拆开信,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英姐,很想你们。同事们待我如兄弟,有吃有喝,很好,勿念。顺寄上这个月的工资。以后发多少,就寄多少。你要多保重,孩子什么时候生,你一定要来信告知。以前你要教我识字,我不学,现在后悔了……不说了,回来再与你说。
母亲是村里唯一能识字的妇女,高万青来找母亲说,嫂子,你怀着孩子,就不要下地劳动了,村上要办扫盲班,你就来教大家识字吧。
为了方便母亲,也方便群众,村上把没收的来地主普凤文家房子用作扫盲班的教室。开学那天早晨,举行了简洁而隆重的开学典礼,高万青说,这次把大家集中到这里来,主要是要教大家学文化,要帮大家摘掉文盲帽。没有文化,白睁一双眼睛,是睁眼瞎;有了文化,才能真正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三代不读书,等于变成猪……
农民白天劳动外,晚上还要办夜校,读扫盲课本,由于休息时间不多,工作又非常辛苦,有的人读着读着就睡着了。最初要求识1500字算扫盲,后来降到1000字,接着又说能把地区编的扫盲课本读完就算扫盲,最后决定能读完20课就算扫除文盲了。有的人根本认不得字,只是凭死记硬背才读完20课的。有的年轻人,一看到母亲就读起“天上飞,地下推,工具改革猛如雷”。这是扫盲课本的第一课,那时搞工具改革,主要是搞飞兜和小推车,比人背人挑要先进一些。他们这么做,好象在说他们已经会读了。
母亲请刘大明做了十多块小黑板,把要学习的字词写在黑板上,如“牛车”、“挖土”、“挑土”等,再插到路边和集中挖土的地方,让大家边劳动边学习。学习一段时间有的人也学得了一些字,但大多数人忙于完成劳动任务,学的精力也就不太多了。
为了保证人们都来上夜校,高万青和雷金城规定,一是不上夜校的,就不发给你第二天的出工票,如果没有出工票,你就吃不成饭,因为食堂凭出工票打饭;二是你如果不参加上夜校扫盲,那你就得去开夜班;三是每天要学会一个汉字,要求在开饭前你要认读,如果你读不出来,就不给你打饭,直到读出来后,才打饭给你。
一到夜晚,人们便到夜校上课去了。夜幕笼罩下的山村寨子,到处都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农闲时人们到夜校上课,农忙时就把黑板搬到田里,在休息时读一阵书,或学唱一些民歌。
为了让大家能识字,母亲在教室的墙壁上、柱子上、食堂的墙上,装酱油的缸缸上,甚至连厕所的门上、墙上都写上字,让大家睁开眼睛就看得到,张开嘴就读得成。路边、沟旁、树下都成了学习的场所,墙、地是大家练字的“纸”。有时睡在床上都用手指在肚皮上写上几个。
劳动学习之余,山民们喜欢唱山歌,这些山歌往往触景生情,见物起兴,出口成章,简朴明快,生动活泼。于是,母亲还编了许多通俗易懂的山歌让大家学、唱——
天大困难都不怕,只怕一世无文化。
铁牛耕地实在好,没有文化开不了。
有一次,母亲绕山绕水走到田间地头教社员识字。其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雷秀兰马上饶有风趣地,一面薅秧一面脱口而出地编唱起山歌来——
太阳出来红通通,老师扫盲很主动;
绕山绕水来教我,叫我怎么不用功。
山歌余音未落,普祥芝便乘势唱了起来:
月亮出来月亮清,老师教我很耐心;
四遍不会教五遍,教我变成文化人。
接着,有几位妇女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异口同声地叫道,老师也来唱个山歌吧!
母亲一听,慌了,急得张口结舌地说,一时唱不来,现场编不了,我还是来薅秧吧。
那知她们硬要叫母亲唱,不行不行!老师课堂上还教我们唱,来到田里也要唱啊!
母亲只好就地取材,东拉西扯地编了一个山歌——
薅了一湾又一湾,不怕背痛和腰酸;
勤脚快手大家忙,三天任务一天完。
随即,母亲一面薅秧一面鼓动她们继续唱。于是雷秀兰便应声而起,一连和了好几首山歌——
五六月里薅秧忙,披星戴月出村庄;
身沾稀泥脚踏水,为了秋后多打粮。
星宿出来星宿明,力争上游很要紧;
巾帼何须让须眉,赛过当年穆桂英。
月亮出来圆又明,哀牢山水清又清;
翻江倒海闹生产,海水也要闹沸腾。
石榴花开叶子青,今年来个大翻身;
千军万马齐出动,晚上薅秧点汽灯。
石榴花开叶子青,今年来个大变样;
满山跑来是牛羊,不种苦荞种薯藤。
晚上,母亲教大家读书,见他们有些倦意,便宣布休息一会,唱唱山歌,振振精神。于是大家一下活跃起来,有笑有闹,有说有唱。其中显得特别活跃的白天那个唱山歌最多的妇女雷秀兰,她首先挑逗似的唱起来——
不唱山歌心不欢,唱起山歌怕人盘;
那位姐姐莫盘我,大家唱来大家欢。
随着,一位老年妇女忍不住笑地对唱起来——
不唱山歌心不欢,你唱山歌我不盘;
小妹只管放宽心,大胆唱来大胆编。
紧跟着,那位雷秀兰也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对门对门两对门,对门该有唱调入;
新式小调唱几个,赛过城里大学生。
接着大家拍着巴掌,也要母亲唱山歌,母亲编唱了一个题名为“小黑板”的山歌——
莫嫌黑板黑又黑,它是我的小乖乖;
白天黑夜跟我走,教我识字记的快。
随后雷秀兰又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手一挥地唱道——
石榴开花红似火,扫盲运动展开啰;
阿英姐姐来教我,白日连夜喜心窝。
村长雷金城伸进头来,含笑地大声唱道——
踢破指头拐烂鞋,天晴落雨我都来;
学好文化本领大,好让幸福花朵开。
这时雷秀兰诗兴大发,兴味盎然地唱了起来——
对门对门两对门,对门哥哥好声音;
声声句句唱扫盲,句句声声动人心。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公房里显得喜气洋洋,扣人心扉,热闹非常。连那位沉默寡言的邓铁山也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感情,跃跃欲试地站起来,抹了抹自己的两撇黑胡子,怡然自得地放声歌唱——
三月桃花满树红,金城村长逞英雄;
调兵遣将能开路,赛过当年赵子龙。
月亮出来月亮弯,庄稼摆起睡不着;
急急忙忙翻身起,登高一呼猛敲锣。
金鸡靠着凤凰山,鲤鱼靠着陡石滩;
太阳出来红通通,山区公路要修通。
……
山歌在公房里回荡。直到深夜才散学回家。
挺着一天天凸起来的大肚子,母亲还步行到白水房、玄风寨动员大家来扫盲,特别是那些孩子们,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顶“祖传”的文盲帽子再扣到孩子们头上。她不气馁,挨家挨户地动员。然而,在玄风寨,不管怎么做工作,家长们总是说,阿英姐,你莫费心了,娃娃读不成器。她当即表示,一定能把娃娃带好!经她情真意切、苦口婆心的说服动员,有些群众受了感动,送来孩子。
可是,来的都是男孩,女孩一个也没来。这里大多人家都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补丁衣服,一年到头穿不上一双鞋子,常年穿草鞋,住的是茅草房;吃的是苞谷杂粮饭,甚至有百分之十左右的是吃米糠、山茅野菜。对于哀牢女子来说,更为不幸。常言道,辣子不算菜,哀牢姑娘不算人。女孩子如果十五六岁不出嫁,二十岁未生育,就会被人视为“不成器的外人”,不仅自己抬不起头,就连父母也要受人耻笑。因此,女孩子从一生下来就被看作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婚嫁后,只要有长辈在场,就不准上楼,不得穿鞋,不能与男性同桌吃饭。因而,蚂蚁不过河,哀牢姑娘不读书。
母亲第三次踏进玄玄风寨,有的家长振振有词地说,姑娘本是菜籽命,脸朝外,从小订了婚,大了嫁出去。供他们读书,划不来!送去读书,长大不会织麻布做裙子,不会挑花刺绣,穿戴不如人,嫁不出去!
有的家长不忍冷落母亲的热情,婉言相告,阿英姐,你的心意你的情,我们领了,瞧你这些天起早贪黑,跑东串西的,我们怎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娃娃的事,你就莫再操心了!母亲绞尽脑汁,磨破嘴皮,仍无济于事。
她几乎要屈服了。但转念一想,只有做好村长的工作,就等于做了一村人的工作。第二天晚上,她把心里的疙瘩告诉了老村长董金寿,老村长听后哈哈一笑说,哪有那么严重!人家外地的姑娘,读了书,有了文化,在家的懂技术,在外的能工作,吃的、穿的都比我们强,威风得衣裳角飘起来能扇倒人。我们村太闭塞,人们见识少,难怪你难做工作。
母亲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就请你带个头,行吗?
老村长说,我家没有小姑娘,不过你莫愁,我帮你去动员。
母亲一听心里又热起来。
哑姑不想在家了,觉得家里太苦,她报名去挖新细公路,因为去挖公路的人可能被转为工人。奶奶胡周氏看着母亲越来越大的肚子,劝不住她的女儿哑姑。哑姑高高兴兴地去了。奶奶无奈地对母亲说,儿大不由母,我也无法了。母亲安慰奶奶说,外面的天地更广阔,让她安心去吧。
哑姑虽然不会说话,但为人老实,干活从不偷奸使滑,人也长得丰满圆润,逗人喜爱。来工地上做流动储蓄员的普迦宾一眼看上了哑姑,千方百计地讨哑姑开心。情窦初开、从来没有得到男人关爱的哑姑一时间坠入爱河。
与哑姑同去挖路的雷秀兰是雷村长家的侄女,回来后就把哑姑与普迦宾恋爱之事讲给她的母亲听,她的母亲又讲给雷村长的老婆听。说着无意,闻者有心,原来雷村长早就看上了哑姑,想把哑姑说给自己的憨包儿子。他的憨包儿子虽说有点憨,但并不是全憨。雷金城一表人才,他的老婆南香子也是金厂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可是,他们的儿子却生得呆头呆脑、流着鼻涕口水的人。
南香子找到胡周氏,说哑姑一出门就交了一个精于算计的储蓄员,那种人一天东游西逛,吃惯见惯,哑姑不会说话,尽早一天要吃大亏的……
尽然说动胡周氏,要把哑姑叫回来。南香子又说自己的儿子其实不憨,只是心里有点痴,爱上什么就痴心到底,不如给我家做儿媳妇,有老雷在村上,会罩着你们老老少少的一家人。
胡周氏还真的把哑姑喊了回来。那时,工地上如火如荼,百千人大上阵,她向工地上的队长请假,队长很是为难地说,你才来了三个月,请不了假,除非你去了就不要回来。这是一句生气的话,也不一定当真。可是哑姑说自己的母亲病危,一定要赶回家几天。或许,哑姑的万千的比划手势和期期艾艾的哇哇叫声,人家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要回家。队长摇摇头走了。哑姑像是听懂了队长所说的话,用背箩背着自己的东西回来了。
哑姑一进家门,见自己的母亲胡周氏好好的,勃然大怒,把背箩摔在地上,东西泼了一地,坐在柱子前的草墩抱头抽搐地大哭。可怜的哑姑一生说不出一句话,即使她大声地痛哭,也只是喃喃哇哇地连不成一句话……
稍后几天,雷村长的老婆来提亲,哑姑虽哑,却不傻,一时间明白过来,猛烈地比划着愤怒的手势,指着南香子一阵狂啸,随后哭着跑出家门……
晚上,哑姑回来了,饭也不吃,睡在土楼的床上哭了一个晚上。
后来,哑姑嫁给了戛洒的孤儿管明昌。其父管成章,其母管李氏,会编篾具,以换粮食,先后病逝。上有长兄,不知名字,不识事体,不着寸褛,几近白痴,少而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