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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没入眉心

(2022-12-11 01:03:55)
分类: 哀牢山人(长篇小说)

25没入眉心

 

在我两岁半的时候,我又多了一个亲人——我的妹妹焕生来到人世间。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从外面玩回来,穿着厚厚棉衣的母亲怀里突然抱着一个婴儿。

母亲唤我过去,指着怀里的孩子叫我叫妹妹,我看着熟睡的妹妹,却怎么也叫不出这两个字。是了,我虽然两岁半了,但除了能叫两个字——爸和妈之外——大概我的一生,也叫不出其他任何一个字了。我真的还小,我还不知道人世间除了欢喜,还有悲哀。只有母亲相信,在不远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开口说话,能讲出许许多多让人无法讲出的故事。

我比划着问母亲,妹妹是从哪里抱来的?母亲说,是从大沟边捡来的。因而,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到大沟边去,希望自己也能捡一个妹妹回来。是啊,直到我死,这个念头还萦绕在我心头。

因为妹妹的到来,我和母亲吃上了红糖鸡蛋。每次母亲煮红糖鸡蛋,我都会守在母亲旁边,母亲吃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倒给我吃。我才发现,人世间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红糖鸡蛋,又香又甜,成为我在梦里也要去苦苦追寻的东西。

过了二十多天吧,篮子里还有最后一个鸡蛋。母亲把妹妹放到床上,拿了一口小锅,舀了半瓢水进去,放到火塘里的三角架上,待水嗞嗞地烧开,母亲正要打鸡蛋,我却争着要自己来做。我觉得母亲打鸡蛋的那个动作太美,我也要学着母亲打一回鸡蛋。母亲说你不会整。我争着要做。母亲把鸡蛋递给我,说着要领,我双手拿着鸡蛋在锅边轻轻一敲,用力过小,只敲破一点点。母亲说再敲一下,我又敲了一下,用过重,蛋黄流出来,忙抬起双手,可是鸡蛋黄和蛋白立即掉到火塘里去。母亲笑着对我说,这回好啦,没得吃了。

不到半岁,不幸的灾难降临到妹妹身上。那天晌午过后,父母、大伯、大妈出去做活,家里只奶奶、姑姑、妹妹我们四人。一个又瘦又小、又老又丑、又脏又嗅的叫老太婆来我家讨饭,吓得我的哑巴姑姑哇哇地叫着跑进来,奶奶以为发生什么事,忙迎出去,见是一位讨饭人,让进家里来,才突然想起地说,中午的饭全部吃完了,不如我舀点米给你。老太婆不说话,像个哑巴,右手掐着一个破旧的土碗伸到奶奶面前。奶奶接过碗,上楼盛了半碗米下来交给老太婆。老太婆脸色大变,像是受了莫大的污辱,拿过碗转身即走,边走边呗道:啰阇恩枳尼婆……乌陀斫羯突瑟……迦蜜剑波剌……阇怛婆啰拏……毕毗揭鸠吒……乾播悉檀……摩醯唎唎输遮……萨鞞瞋鸡啰……讫担拏娑索……醯叉罔达……

人世间大概没有人能懂老太婆所呗的语言。对声音敏感、且有惊人记忆力的我却听得分明,并且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印在心上。只见她走出大门,左手持碗,右手抓起一把米,撒到身后的门上、墙上,乃至我家的房顶上。

奶奶鬼火地骂道:哪里来的希娘婆,你呗些哪的呗?没有一颗剩饭了,给你半碗米,你还不得?可是嫌少?哪里来的气,还哪里去;哪里来的怨,还哪里去……所有的怨气,去去去;所有的晦气,去去去,全都跟着你的主人去……

然而,从那天起,我的妹妹老是哭,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抹双眼。妹妹的哭比我当初的哭还厉害。我的哭,是无心的哭,或者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独白。妹妹的哭却是钻心的哭,哭得我像锥心一样痛,哭得让我们全家及左壁右舍不得安宁。赵太华的夫人对我奶奶说,你这个孩子莫非是中邪了,怎么哭得这么让人难受。奶奶忙去为我的妹妹泼水饭及叫魂。

母亲发现不对,哄着妹妹,把妹妹的小手从眼上拿开,仔细查看妹妹的眼睛,除了红肿,没有什么毛病。那红肿,是哭红的吧。等到半个月后一个晚上,妹妹不再哭了,可是妹妹的眼睛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从此,所有的光线都从妹妹身边抽走;从此,无明将与妹妹终生相伴;从此,妹妹再也见不到我……

就像一个会说话的人无法懂得不会说话的人的内心世界,我将无法懂得我自己的妹妹。我曾经无数次闭上双眼,无法想像妹妹的将来,因为一旦我睁开眼睛,我又回到这个光明的世界。我才知道,我的想像力是多么贫穷和可怜,因为想像无法代替感触或者感知。我无法感触到一个人一生的漫漫黑暗。我闭上眼睛,我能感知到片刻黑暗的滋味。我的妹妹才半岁,她对黑暗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都还没有感知就永远失去自己的光明世界。

妹妹成了盲姑,新的不幸轮到我头上。我与小伙伴们出去玩,跳一条大沟,我没有跳过去,跌到沟里跌断了右脚。待右脚好了,我出门去玩,过独木桥,我脚一歪,落到不高的桥下,折断了左手。正如母亲所说,我真的是淘神的阿根哪。

在我不能走路的那段时间里,每天一个人坐在厦子上晒太阳,让我学会沉静,学会孤独,学会忍受痛苦,学会倾听来自内心的声音。外面的孩子们追逐嬉戏,我听得出来,是杨天心他们在玩耍。我会闭上双眼,从各种声音里想像出他们各自的动作。他们虽然在外面打闹笑骂,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却是在我心上游。我虽然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但是,他们却在我心上笑着闹着、走着跑着。他们走了,消失了,然而,他们还在我心里动着。我想像他们又到哪一家门前,或者又是玩什么样的游戏。他们走了,这一切都消失了,我心里又出现母亲奶奶讲过的故事,这些故事一遍遍在我心里闪过。我唯一爱做的事就是把母亲奶奶讲给我听的故事一点点地加长,好将来讲给小伙伴听。有的故事他们听大人讲过,但他们根本想不到这些故事还有一个个正二八经的下文和层出不穷的结局。

母亲用一块暗红的头巾打一个结,托着我包着草药的左手,挎到我的脖子上,这样,我又能出去玩了,但我离小伙伴们一段距离,我学会了什么是小心翼翼,我不能让微弱的身体再受到伤害。

这一次,我一点也不用担心,因为走到街上,没有遇到一个小朋友。云淡风轻天高气爽的下午,我却听到村外传来上百人向村子走来的声音,他们越走越近,隔着厚厚的寨门和寨墙,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听到哨棚里的邓铁坤大声疾呼:土匪来啦!土匪来啦!快关寨门!!

什么是土匪?难道是用泥土做成的会动的人?在母亲奶奶讲过的所有故事中,还没有出现过这一个词。我决心悄悄看个究竟。

大人们不知道,寨门向南不远处,有一个靠寨墙而建的比我还高的鸡棚,里面有一个老鼠洞,可以观看外面。我钻进鸡棚,爬下身子,望到外面所谓的土匪,原来是和我金厂一样的人,只不过他们手里拿着枪刀棍棒。靠前骑在马上的那个八字胡的汉子高声叫道:我是铁虎山的吴双贵,路过贵地,特地来向金厂的父老乡亲们讨一杯酒喝,再向你们拿两千两银子;否则的话,我们会踏平金厂……

我想起来了,母亲曾向我讲过铁虎山的故事。吴双贵,就是那个当年要杀父亲的人。然而,母亲当时没有告诉我,他就是所谓的土匪。

到过金厂的人都知道,金厂有着坚固的护村墙,栅外还设哨棚,日夜值哨。今天值哨的是邓铁坤,他发现大队人马奔金厂而来,他出棚要最前面的来人站住,盘问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可有公文?急不可待的土匪对来自邓铁坤的阻挠盘查哪里忍耐得住,便一边噪骂,一边拨枪。邓铁坤立即入村关闭栅门,同时鸣枪报警,高喊“土匪来了!”

吴双贵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命土匪们一边开枪壮胆,一边把路边草房点燃,火光冲天,黑烟纵起,村内大乱,一片惊恐。邓铁坤率村里人向村外开枪。村里所有人动员起来,更多的守护村子,少部分扶老携幼到后山躲避。杂乱中,我听到母亲奶奶呼叫我的声音,但我不想出去,我觉得十分好玩,爬在鸡棚里一动不动地观看。父亲、大伯、胡天才、普凤藻、普凤文等几十人义无反顾还击。我还看到赵太华老先生没有走,他镇定自若指挥大家在护寨墙、街巷、门口等死角处设伏布防,准备和土匪决一死战。

特别是胡天才挺身而出,率壮丁八九人迎着土匪来路,跑步前进阻击。他把壮丁分为前后两组,一组在前伏击,一组后撤掩护,轮流狙击,拖延匪徒前进速度,好让村内有充分的准备时间。匪群依仗人多势众和较好的武器,用驮于马背的一对英造“洋台机”(一种枪身较长、威力大、射程远的大口径步枪)在前猛射,子弹打在护寨墙的石块上,火花四溅。

匪群层层推进。胡天才等阻击小队退入村内,匪群也到了南栅子外。村内却从巷口、房角以密集火网封住村口。邓铁坤情急生智,抬来一门土炮,在离栅子百米处的巷口用土基码成简单街垒和炮座,不时点燃一炮。巨大的响声和一两丈长的火舌,使匪徒们见光生畏、闻声丧胆。

黄昏,又疲劳又饥饿的土匪们心急如焚。吴双贵更加恼火,打算孤注一掷,来个鱼死网破。他把马匹集中在前,土匪尾随马后,妄图以马队为掩护一举冲入村内。一声号令,马队倒是冲进村了,但更密集的弹雨却无情泼向敌人,一些马匹中弹倒下,大部分受到惊吓拼命冲过街道。人马的距离被拉开,阵阵排枪射向土匪,逼使进了栅子的匪群调头逃出村外,只有吴双贵一人留于村内,蹲在离栅子不远的鸡棚转拐处。

我闻到酒香,原来是吴双贵饥渴难耐,从腰上取下葫芦一边喝酒吃花生,一边连连向响枪处射击。退出村外的敌人,伏在路边及石旁树后,不断向村内开枪,战斗进入了相持状态。部分土匪退到转弯处的路下旱田中生火造饭,大烟鬼们则随便拖来稻草倒下抽吸大烟。枪声不断,战斗在继续。

看到吴双贵靠在墙根上,喝酒吃花生吃得津津有味,他的两只小眼睛四处张望着,少许酒从嘴角处流下来。我也吃花生,我便从鸡棚里爬出来。他警觉地发现动静,慌忙侧身看到了我。

他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我站起来,伸手比划着走到他跟前。他给了我一把花生,让我坐到他腿上,我把一颗花生放到嘴上,他手一扬,枪一响,吓得我嘴里的花生掉到他腿上又滚到地上。他哈哈一笑,把葫芦递给我,我不要。他说,你尝尝。我喝了一口,一股辛辣带着一股火热直冲到肚子下边。我被辣得流出了眼泪。他又笑了笑,让我自个吃花生,他啪啪啪地又打了几枪。

一个长发的人影像游龙戏凤一般在我们前面七八米处晃动,他照着那个人影又是啪啪啪几枪。但每一枪都打不到那个人身上,这一回轮到我笑了,我觉得就像我和小朋友们捉迷藏一样好玩。

长发人脸如纸白,不男不似神灵动飘浮,游走不定。乘吴双贵换枪之机,他手一扬,一颗一寸半长的铁钉飞出,正中吴双贵的头部没入眉心。吴双贵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向右倒下,把我压在底下,还好,没有压着我的左手。

长发人抬起吴双贵的手臂,抱起我,我看到不远处我的父亲和众人惊喜地朝我们跑来。近前了,向长发人施礼说,谢谢三兄弟了。长发人把我递给父亲,赞许地捏了捏我的脸蛋快慰地说,无知者无畏,有种!众人笑了。

胡天才过来踢了吴双贵一脚,嘴里还含着花生米、手里握着枪的吴双贵一动不动,陈尸街头,真的死了。栅子外的土匪见吴双贵倒卧街边,呼叫几声,听不到他那熟悉的枪声,知道已被击毙,悲地大声喊道:你家嫫的,二老板被打掉了!群匪失首,象一群无头苍蝇乱作一团,丢盔弃甲,丧魂落魄地往后夺路逃窜,连夜绕道而去。胡天才见状,率人出村追击一段,追得土匪鸡飞狗跳,又打死几名土匪。

打扫战场时,土匪们在路下用造饭的铜锅内,有的水还未开,有的还是生米。五十匹骡马以及百余驮辎重物资,全部并入金厂的公库。两支“洋台机”抬回村里,架到护寨墙上。十余盏抽大烟的油灯象磷火一样在微风中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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