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吉祥幸福伴着你们到白头

 

今天是属龙的日子，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胡家摆满了新婚的酒席，大家欢欢喜喜坐在一起。

快吃吧，夹一筷野灰菜，吃了可以撵山打猎；

快吃吧，夹一筷树花菜，吃了可以万事如意；

快吃吧，夹一筷土锅菜，吃了才不会把祖先忘记。

这些山茅野菜哪，是祖先传下的吉祥菜；

这些山茅野菜哪，是新郎新娘的美意招待。

 

快喝吧，喝一口苦荞酒，喝了可以勤脚快手；

快喝吧，喝一口谷子酒，喝了可以年年丰收；

快喝吧，喝一口果子酒，喝了可以长命百岁；

快喝吧，喝一口高粱酒，喝了可以使生活美如醉。

 

做新娘的姑娘呵，快张开你的笑脸，

做新郎的伙子呵，快把酒壶提手上，

用清清秀秀的手，向客人们敬酒，

用欢欢喜喜的笑，向客人们拜谢。

 

收下吧，收下客人们的祝福；

收下吧，收下客人们的赐银；

祝你们心像山泉一样清澈，

祝你们像红叶一样红透，

祝你们生女像花一样美，

新郎新娘哪，吉祥幸福伴着你们到白头，

新郎新娘哪，吉祥幸福伴着你们到白头……

 

——婚宴上，赵太华老先生吟唱了百年不变的《贺婚辞》。德昌提着酒壶，我用筛子端着酒杯，依次给宴席桌上的客人们叩拜、敬酒。客人们接过喜酒，纷纷祝贺，祝你们夫妻美满！祝你们夫妻和睦相亲！祝你们夫妻多子多女！祝你们夫妻勤劳持家！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赐银放进筛子，举杯一饮而干。赐银象征着新婚夫妻向人们讨“福”，可多可少，表达心意足矣。

酒桌上，除了哀牢八大碗，即是从山里采回的吉祥菜——野灰菜、树花菜、蕨蕨菜、土锅菜……——虽然味道又苦、又酸、又涩，但人们都抢着争食，想求得一生的吉祥康泰。

随着赵太华高亢而浑厚的歌声，我们向赵老先生叩拜，谢谢他的美好祝贺。同时，再次向客人们叩拜，敬请客人们喝酒吃菜。之后，我当众吃下德昌亲手递送过的一碗半生饭——表示自己与新郎成婚——就像这碗半生饭当熟饭来吃，心甘情意，天塌地陷不变心。偶后，我把一块圆粑粑递给德昌吃，表示愿与他团圆相依，永不分离。本来，“半生饭”和“圆粑粑”都是双方父母所做，日后夫妻间有谁变心，将会被视为是“欺老”“欺祖”的孽种，受到乡邻们的谴责；若另寻新欢，就无人再来婚宴上贺婚，在寨中处处遭白眼、受奚落。我的“圆粑粑”，只有我做。可是，赵太华的夫人说，这怎么能呢，一生大事，还是我来帮你做吧。她当下收我为干女儿，并让德昌从她家把我娶到胡家。

当晚，家里洋溢着喜闹的气氛，沉浸在一片祝福欢乐之中。赵老先生又为我们唱了《祝福调》——

 

今年胡家时运转，找着新娘配新郎。

黄道日子接新娘，接财接福接平安。

主人请来开金口，金口玉牙要成章。

三亲六戚来朝贺，祝福新人配成双。

樱桃开花一树红，要拿青树搭青棚。

青棚底下吃喜酒，吃了喜酒满堂红。

一拜天地来显灵，二拜祖宗万齐全。

三拜父母高堂人，夫妻对拜进房门。

郎有才来女有貌，郎才女貌配成双。

天上配呢一小对，地下配呢一小双。

鸳鸯枕头靠一对，又生龙子又生凤。

夫妻恩爱如鱼水，百年好合久久长。

 

今晚金鸡配凤凰，白头到老不分开。

福如东海水长流，会是一对好鸳鸯。

夫妻本是同林鸟，白头到老永不分。

白头到老永不分，欢欢乐乐过一生。

两盏蜡烛照高堂，夫妻受面如红漆。

今晚金鸡配凤凰，幸福日子万年长。

相亲相爱入一房，夫妻到老过白头。

自从今晚相会后，早不分来晚不离。

早不分来晚不离，时时刻刻做一对。

只能在老不离分，白头到老在一堆。

今晚金鸡配凤凰，自从今晚配成双。

吃饭合在一间房，做活做在一处走。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头。

夫妻本是同林鸟，早出晚归做一对。

夫妻本是同林鸟，早不分来晚不离。

早不分来晚不离，谁敢拆散鸳鸯鸟？

白日山中同游水，夜晚房间进一所。

夜晚房间进一所，早不分来晚不离。

青青杨柳清水潭，一对鸳鸯正在游。

就算一对好鸳鸯，早不分来晚不离。

 

天全黑了，忙碌的新郎新娘在给舅舅、公婆、伯叔、伯母、婶婶、姨姑等长辈打完洗脚水之后，随即用铁锅煨糖茶水，待水沸腾后，放入红糖、青茶（俗称“姑娘茶”）、少许咖啡，然后盛入一把小铝茶壶，擦擦手，揩揩汗，稍作打扮后，一一盛邀姑娘们、小伙子们“请茶！请喝糖茶水！”开始新婚之夜闹糖茶。

此时，来帮忙的众乡亲餐桌搬走，大门内又摆上一排八仙桌子。随着“闹糖茶啰！闹糖茶啰！”的叫声，小伙子和姑娘们纷纷站到大门外的青蓬下，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束鲜花，他们用举手表决的方式选出了一个领头，即村里的青年才俊胡天才，他是德昌的堂弟，现在在县城读书，听说毕业后他还要到省城读书去。只见他眼珠骨碌骨碌地转着，看样子就是一个油嘴滑舌、点子特多、爱说爱笑的小伙子。他向面前站着的手下们面授机宜，提出闹糖茶时的具体要求之后，突来一个后转身，站在队伍前头。这时，德昌和我从房门慢步走出，将到大门，停住，齐声对门外的小伙及姑娘们说：我俩今日成婚，欢迎四方宾朋来闹茶。

胡天才带着众人迎上去，朗声说道，青蓬绿绿青蓬绿，青蓬底下接亲人……当说到“一步一花开”时，大伙都把鲜花掷向新郎新娘。二妹胡兴珍站在我旁边，接住了好几朵鲜花，虽然她是个哑吧，但她比较调皮，选了一朵又大又红的鲜花插到我头上。

当胡天才说到“二步进门来”时，大伙跑入大门内围站在八仙桌旁。

“三步弟兄朋友团团坐”，像是一声令下，大家都围坐在桌子四周。

当说到“四步夫妻二人来看茶”时，胡天才故意装佯眯起双眼说：小俩口喜欢不喜欢？肯说不肯说？

喜欢，肯说。我和德昌应声而答。

听到这话，胡天才一个劲步跃上跟前，“好啊！”接着，从背后拿出自己事先预备好的一把勺子，递给德昌和我，“既然啃勺（肯说），那就啃吧！”

德昌和我知道中了计，只好接过勺子面对面地啃起来，围观者无不哄堂大笑。

胡天才又说：“闹糖茶来闹糖茶，没有盅子咋喝茶？”

德昌和我趁机放下手中的勺子，转身取出盅子，每人前面的桌上倒置一个，再用一个小圆盘，盘内倒置六个杯子。大家感到莫名其妙，全神贯注地看着德昌和我。

德昌突然开口问我，你今晚喜欢不喜欢？我笑说，我怎么不喜欢。德昌又说，既然喜欢么烦你把盅子翻回来。我明白了，绕人圈翻盅，边翻边说，哥哥茶上来。德昌随即把盘内的盅子翻起摆正，上满糖茶。

胡天才问，我们都有茶，那盘中的六杯咋安排？

德昌答道，我们姻缘是先天而定，所以第一杯茶水敬天地；没有爹娘就没有我们，所以第二杯第三杯敬爹娘；第四杯第五杯我们夫妻互敬，算是配就鸯鸳山海固，结成鸾凤天地久；第六杯感谢大家，所以敬宾朋好友。

那好。胡天才挺直腰板，变换语调高声叫道，那我们开始敬茶，一敬天地，地久天长。

德昌端起盘中的一杯糖茶，与我手牵着手肩擦着肩，转身面对家堂一拜。旁边一人在一旁高声诵道，自从盘古开天地，恩爱夫妻结良缘；这杯糖茶清又甜，夫妻喜欢天地间。我才看清，他是邓铁坤。

二敬婆婆。随着胡天才的一声命令，老婆婆胡周氏从房里走出，她喜出望外，面带笑容，我们迎上去深深一拜。胡周氏双手接过糖茶一饮而尽。胡周氏说，你们今日成了亲，我心里好称心，愿你俩白头偕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等到敬宾朋的时候，我们只好遵命，并排地站在一起，新郎伸左手，新娘伸右手，我们两手捧着最后的一杯糖茶，齐声感谢大家。说着，把杯子伸到各位宾朋前示敬了一下，大家一齐喝下开心糖茶。

一席敬茶过后，一位姑娘提壶上茶。这时胡天才放开嗓门叫道，现在正式闹糖茶，并规定一条，不论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不论从谁说起，每说一句吉利话，大家就喝一口糖茶水。

敬到本村普凤藻的二女儿普祥芝，她笑呵呵地不说一句吉利话，而是唱出一段猜调让我们猜。猜迷是我的拿手好戏，且听她唱道——

什么开花不结果？

什么结果不开花？

什么生根不落地？

什么落地不生根？

 

我回道——

 

斑茅开花不结果；

麻娘结果不开花；

浮萍生根不落地；

石头落地不生根。

 

普祥芝又唱道——

 

什么老来血奔心？

什么老来一把筋？

什么老来一包籽？

什么老来血淋淋？

 

我再次回道——

苦瓜老来血奔心；

丝瓜老来一把筋；

茄子老来一包籽；

辣子老来血淋淋。

 

普祥芝还想唱问下去，邓铁坤插话说，这个不好玩，还是我来吧。于是说，德昌跟我说“庙前庙后杀鸡，风吹鸡毛满庙跑”，阿英跟我讲“不知毛跑庙还是庙跑毛”。说罢，要两人说快点，乃至我说成——苗跑帽，帽跑苗，苗苗苗，秒秒秒……乐得大家哈哈大笑。

接着，胡天才故意设置障碍或做难度较大动作的，如“走马过桥”、“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海底捞针”、“单摘葡萄”等动作，还学鸡、鸭、鹅、小猫、小狗、猪、牛、羊的叫声。有的让我们脸上涂色，带上锅碗瓢盆，敲着锣、铓、镲，沿娶亲路段重游一转，凡遇人要报喜：今天我结婚娶媳妇啦，感谢各位光临，恭喜大家发财，预祝阖家欢乐、岁岁平安。

尽管宾朋、小伙子们的多次“折腾”、百般“刁难”，很有韧劲、耐心的我们仍是喜颜相迎、悦色相待。

胡天才在欢笑声中站了起来，微笑着说，刚才大家都是说一说，笑一笑，喝一喝，现在我们选择另一种闹糖茶的方法，就是不但要说，而且还要求新郎新娘具体操作。

好啊，大伙高兴得跳起来。

胡天才说，现在是秋日稻子黄时节，不如我们来玩个欢欢喜喜钓鱼玩。说罢，叫人拿来一只筷子，顶端拴着一根红线，线头拴着一支点燃了的烟，另用一个水碗，水面放着一片萝卜，萝卜上插有几根火柴，新郎新娘各自出一支手，拿着筷子，直至点燃火柴方止。

这个好办。德昌说着，伸出沉重有力的大手拉着我的手与我耳语几句，我们通力合作，只用几秒钟就把置于萝卜上的火柴全点燃了。

平时不说话的德昌的弟兄赵春剑站出来说了句“牡丹开花口撮撮，我喜公鸽渡母鸽”，然后要我们按句做出动作来。德昌嘴含一颗黄豆，用嘴来喂我，我笑着用口来接，直到喂进嘴里为止……大家又是哈哈大笑……一阵阵欢笑声冲出去大门，划破了那寂静的夜空。

眼看一壶糖茶水见底，从外地来金厂做木匠的调皮的小伙子刘大明故意说道，脖子粗粗，想吃一大茶壶。于是，聪明而眼疾手快的姑娘们很快上满一大茶壶，大家一齐出动，将这刘大明四脚四手地按着，把嘴掰开，将糖茶水灌进去。虽是玩笑归玩笑，但是三整两不整，一会儿呛得刘大明鼻涕眼泪喷出，引得围观者哄堂大笑。

刘大明不服气地坐起来，重整衣容，开腔唱道——

 

找妹找到花山克，红花蓝花朵朵开。

缺少绿叶配牡丹，缺少情妹配情郎。

 

普祥芝的大姐笑了，接上唱道——

十七八岁正当时，二十七八事头多。

算算年纪妹的大，算算肚才哥的高。

 

刘大明本是曲靖人，十余岁时随叔父逃荒至昆明城郊，遇兵冲散，叔父不知到了哪里。他靠乞讨一路南来，翻过哀牢山，进入思普一带，学得一手好艺，打工来到金厂，正赶上了德昌和阿英的大喜之日。他走南闯北，学得许多哀牢小调，叫人取酒来，纵杯开怀吟唱。阿英、祥芝、阿芝、桂仙、会仙等众姊妹们都是歌场上的好手，哪里饶得了他，于是形成有趣的男女对唱——

 

手扶杨花爱玩意，可惜了了可惜了。

小时得玩不会玩，大来会玩要当家。

 

郎不高来妹不低，虽然不是同娘生。

看看样子差不多，说说年纪一样大。

 

要说老的哥更老，要说心肠妹的好。

哪个不得小时过？哪个不到花树根？

 

手扶杨花爱玩意，小时玩笑小时过。

小时有个玩饱笑，老来但求心安乐。

 

说合了了想合了，小时玩笑小时过。

虽然不是一娘生，更比同娘还相生。

 

对门望见合气草，你我合气哪里找？

吃饭逗着合心菜，玩笑逗着合心人。

 

小哥说的合倒合，饭要好吃米要软。

人要好玩心要真，山高路远难做成。

 

做姊做妹要真心，嘴稳才得龙肉吃。

心真才得龙花戴，真心才是合心人。

 

一口眯笑阿表哥，是了是了真是了。

你爱我来才有意，你真我真才是真。

 

要得要得是要得，弦码安在弦子上。

郎心安在妹心上，同心同肝我两个。

 

想见小哥不得见，就像隔着千座山。

雨后太阳日日见，小妹难见哥心肝。

 

天上有个大月亮，心中有个好姑娘。

我和月亮夜夜见，姑娘隔我千座山。

 

太阳照脸红又红，把哥照得汗珠落。

妹编草帽给哥戴，就让太阳来晒我。

 

要得要得是要得，九月天气是老虎。妹编草帽送给郎，小小草帽我瞧着。

 

说合了了想合了，九月天气热洋洋。

鱼为水干到江去，小妹为郎到你跟。

 

说合了了说合了，天要下雨天刮风。

马要吃水倒立鬃，想要成亲到你跟。

 

喜鹊吃水尾巴揸，妹要出门到郎家。

妹到郎家自由了，问你耐烦不耐烦？

 

阿郎在家孤单单，想是想得眼泪汪。

眼泪不是长江水，生生挂妹流下来。

 

一口眯笑阿表哥，郎挂妹挂一样挂。

约你又怕爹娘骂，留在家中又想郎。

 

想约小妹好几回，想想想想不敢约。

该着胆大要胆大，该着胆小要胆小。

 

心头挂我你要来，嘴头挂我你要说。

哪个认得你挂我？小哥胆大来妹家。

 

唱到这个份上，刘大明忽尔长叹一声，唱了一个长调——

 

昨日哥到妹家克，克到门前望一望。

大门头上挂响铃，想要翻墙墙又高。

妹在房中打冷笑，哥在门外心发慌。

一日想你十二辰，一月想你三十天；

白日想你满山跑，夜晚想你蹲墙根。

头上青霜三尺厚，地上石板蹲出坑。

今日见得妹妹面，十分病情退九分。

 

此时，普祥芝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又唱了一个长调——

 

核桃开花吊吊长，隔江隔河隔情郎。

写封书信无人带，望着江水哭一场。

好朵鲜花井边生，十个小哥九个争，

鲜花美丽都想采，不知鲜花为谁生。

花香自有彩蝶来，小哥莫愁无人爱。

树大自有凤凰落，花香自有彩蝶来……

 

夜深了，众亲友散去，大家也入睡了，德昌走到洞房门口，略停一下，心里默默说，古语云，天地不调换，我俩不变心；日月不倒转，我俩心不悔。红河永不断，情意永不绝。阿英，你我两个人贴心人，象磐石一样稳，象树干一条心。假如我俩能够变，那就要变成一棵树，哪怕大雪飘来不低头，哪怕冰凌挂枝不弯腰；假如我俩真的能够变，那就要变成一块石头，让大水冲不走，让太阳晒不化……

我在等待德昌来揭红盖的那一瞬间，却是多么长的一段时间哪。我像是等了几十年，也像是等了几个世纪，我心里默默说，我们虽是两个人，却只有一颗心。那就要同吃一甑饭，同饮一瓢水，同穿一匹布，同坐一条凳。走路走一条，攀岩攀一座，爬山爬一架，过河过一条……

正这么想着，德昌像我想像中的梦里一样，轻轻揭开了我的红头盖。

可是，几声枪响，划破了山村的夜空。门外传来噪杂的喧嚷声。惊起，原来是一群土匪围住了金厂，其中一人高声叫道，金厂的父老乡亲，你们不要惊谎，我们只要胡德昌公子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