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
(2016-08-31 11:14:06)分类: 写在火塘边上 |
如果四姐还活着,应该跟我一样年纪。
一九九一年我上大学一年级,离家去了成都。家在维西县同乐乡傈僳族村子里的四姐刚刚生了头胎,是个儿子。婆婆很高兴,逢人就说自己选儿媳选得好,头胎就给老龙家添了香火。
婆婆是喜欢四姐的,当年她看中隔壁村最能干的姑娘四姐,一定要讨来做儿媳。四姐的亲妈本来已经给她相好了另一头亲,结果婆婆叫儿子带四姐回家吃了顿饭,把家里全部的白面做了两大个白面饼子给四姐吃,四姐就推了那头亲,嫁过来成了婆婆的儿媳——村里人后来一说起这事,就会拍着大腿感叹:她就是吃了他家两个白面饼啊!
四姐跟亲妈翻了脸,嫁到龙家。小龙样子帅脑子聪明,可是从小娇养,不会干农活,倒像个纳西师爷,只会拉拉弦子唱唱歌、四处串门打打小麻将过日子。四姐跟婆婆劳动养活一家五口:公公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小龙有个妹妹,那时年纪还小。生了儿子之后,家里成六口人了,靠几亩农田山地养活这一大家人,四姐想买瓶雪花膏也要攒很久钱。
四姐把儿子留在家,独自跑到德钦县城做小买卖。那年代,从维西带点药材山货到德钦,虽然卖不出几个钱,但比起十指插地背朝天种田,一年还是能攒下千把块钱来。可不幸的是,单出单入的四姐被男人盯上了,按村里人委婉的说法:有天晚上,她在小客栈里被男人“嚇”到了。那之后她没敢再待在德钦,就回了维西。
公公跟婆婆一直不合,这一年又打又吵越发闹狠了。也不知公公难受到什么程度,竟然去找了一颗炸药,绑在胸口,把自己炸死在自家堂屋里。从县城回家的四姐不知情,晚上打着电筒回来,整个房子都黑魆魆的,先推门进了堂屋,电筒一照,四下里墙壁上都是血和破碎的残衣碎肉,公公的半个脑袋粘在正面墙上,四姐脚一软,晕倒在堂屋地下。
公公这一炸,家里人都变成了活着的尸体。四姐也不知道爆炸之前家里发生了什么,可是炸了之后日子还得过下去,日出日落,种田采药。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四姐怀上了第二胎。那时候她和小龙两夫妻的关系变得不像亲人像仇人,几乎没有哪天不拌嘴。生了女儿的第二天,小龙一脚踹到四姐肚子上,她大出血。婆婆也不再表扬儿媳妇了,看着半死的四姐,活像没看见一样。
血气方刚的我从珠海一家电脑公司跳槽出来,进入了刚兴起的房地产行业的时候,四姐把儿子和女儿留在婆家,又去了当时还叫做中甸县的香格里拉打工。小地方工作哪有那么好找,四姐最后还是摆起山货和药材的小地摊。小龙偶尔来一次,一来就伸手要钱,有钱他才能买油买日用品回家,四姐没钱给的话,坐了十多个小时车,疲惫加上失望的小龙伸手就打,一耳光下去脸就肿半边,一木棒下去腿就紫一块。
中甸生意不好做,加上四姐那时候开始失常,没过多久,她又转回维西老家。这次在婆家没待两年,婆婆就把她赶回了娘家。
澳门回归的那年,解放军在拱北关口列阵迎接,拱北向北的迎宾大道上游行队伍欢欢乐乐地前进,拱北往东的情侣路上我正装修新买的房子,在维西同乐乡下娘家的四姐已经全疯了,她晚上把床褥拆下来洗,晒到院子里,自己则睡在地上;娘家人做的饭,她不肯吃,说有人放毒,自己在村里拣垃圾剩食果腹;家里有一台很破没法骑的自行车,她要骑去县城,其实是半推半扛着,早上走去县城晚上又走回来;高兴的时候,鸡还没叫她就爬到屋顶上又唱又跳,或者跑去县城大街上又唱又跳——人家看她实在疯得不行时,会扯着她悄悄说:你家老倌来了!她立刻收声敛息逃走,大家都知道这一句话就够镇住她,当年小龙打得太狠了。
二〇〇一年,我跳槽到一家新公司,有了面朝大海的独立办公室。这年的某一天,四姐出奇安静,一整天没出她那间屋门,七弟路过她门口,她嗫嚅了声:我肚子痛。七弟也没当回事。谁知道当天晚上四姐就大出血死了。
二〇一六年八月的这个下午,我香格里拉的家里,五嫂坐在我对面,讲了四姐的故事。
她的大儿子今年二十五,女儿有二十了,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们记忆中的妈妈是好的模样还是疯的模样。
四姐已经走了十五年,她娘家留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非常好看,“四姐太可惜了,真是漂亮啊!”五嫂在故事的结尾说,跟她开头时说的一模一样。
——谨以此文追忆四姐,
横断山区莽莽大山里一位不幸早逝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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