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我们无处安放的人生

(2011-11-27 10:38:23)
标签:

杂谈

分类: 写在火塘边上

僧人丹增取初费尽周折从他的家乡东旺给我们带来了两大桶蜂巢蜜。山里人用烟火去熏山林边、山崖上的野蜂巢,把蜜蜂熏走,再把整个蜂巢捅下来,捣烂压碎连蜜带巢带巢里的全体物质——这就是蜂巢蜜。蜂巢嚼起来颇像香口胶,只不过它不是木糖醇和聚醋酸乙烯酯什么的而是果糖和蜂胶。

藏族朋友九三最初是我的好朋友小星星介绍的,2006年星星把自己的出租车卖掉后带着九三到我的店里来,说:
这是我兄弟,九三。他开车是我教的。以后你从飞来寺去县城(德钦)可以叫他的车。
九三的出租车牌号和他的手机号码最后两位都是93。很好记。
跟九三熟悉之后我才问他:为什么叫九三?
九三慢吞吞抑扬顿挫地说:“这个嘛……你知道七四为什么叫七四吗?因为他的爷爷七十四岁上他出生了。还有六一,是他奶奶六十一岁时候出生的。我们这里喜欢用小孩出生时家里最年长的那个人的年龄做小孩的名字。那么我为什么叫九三呢……”
在藏族人里九三的普通话说得相当好,因为他父亲是位有几十年教龄的老教师。九三的德钦普通话虽然口音嬉皮,但用语常常很书面。他身高体壮嗓音悠扬浑厚,随便说点什么都像广播里讲故事。

九三用了一个下午学会开车还没拿到驾照就跑飞来寺到德钦县城那段,11公里山路,路烂,一侧经常塌方,另一侧是垂直下去落差1000多米的峡谷。在这种路上出事,那都不叫车祸,得叫空难。他蹩脚开,我闭眼坐,也算生死之交。那时候我刚盲流到云南,在飞来寺开了一爿小店,那会儿飞来寺只是个面对着梅里雪山的简陋小景点,没有商店,买菜买用品办任何事都要去县城。没有公交车。

有时出租生意不好,九三会来店里闲坐。叫他喝酒他从来不喝。说:“我不能喝酒。我父亲知道了会不高兴。我可不能让我父亲不高兴。”
2007年的九三已经三十出头,说起“我父亲”总是很恭敬。那时候的九三不喝酒不赌博不打架,抽烟也很少,在星星他们一帮烂兄烂弟里面完全是异类。他是独子,和妻女跟父母住在一起。喝了酒回去老父亲一定会知道。
“不能让我父亲难过,”九三很认真地说,“我父亲对我太好了,我二十多岁了每天回家我父亲还给我打洗脚水端到面前来。我如果在外头玩,无论多晚,我父亲都会等我回家。”九三从来不用“他”或者别的称呼来指代爸爸,总是一口一个“我父亲”。

解放初期的德钦,10个人里有一个是僧人。而60年后的德钦,藏族年轻一辈有宗教信仰的已经非常少。九三既不是党员,也没有信藏传佛教,但我觉得他父亲就是他的信仰。在我那帮喝酒打架赌博的混混朋友里面,像九三这样的实在是少。也许就因为他们都没有了信仰,而他还有。

2008年夏天我将离开飞来寺之前,有一次坐在九三车上,他忽然很惆怅。
“自从我跑车以后,”九三说,“和我媳妇就开始拌嘴了,以前从来不的。”
为什么呢?
“我觉得她把钱看得太重。比如我哪天在家里闲着,她就会催,为什么不出去跑车啊?我就不喜欢听这个,她越催,我越不出去;其实有时候连着跑了几天本来很累,如果她说你休息一下不要出车了,我反而不会休息要多干点活……”
我说:也许不能怪她,这个社会是这样啊,别人家看34寸的大彩电,你家才看25寸的,她就觉得有经济压力。
“不是这样的,她其实不很花钱,在学校上班一两个星期才花5块10块钱。而且她也不爱买衣服。”
那是为什么?你有没有跟她好好交流过呢?
九三摇头:“不能交流,我觉得我和她的想法完全不同,要是多说两句就会拌嘴。我的那些朋友对女人都很凶,说不通就打,反正你得听男人的。我又不愿意对我媳妇这样……。”
九三本能地不想把钱看得太重,可是又不知道除了钱之外还能把什么看得重,有什么东西值得去努力地活着。九三过了三十岁这道坎,可是该为什么“而立”,他没找到。

2009年我在杭州,九三打长途电话来:“你们走了这一年,我都没有跑车。”
为什么?是游客太少生意不好吗?
“游客也少,也没有心肠跑。”
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身体还好。但是,我觉得跟他们有点分歧了。人老了……想法不一样。”
媳妇呢?好吗?
“我不怎么理她,妇道人家!总是找我拌嘴。我干脆躲着她。”
这样不行吧?要跟家里人沟通才对啊。我试图劝九三。结果他唱起歌来:“拉萨的酒吧里呀,啊什么酒都有,就是没有我的青稞酒……”。我听出他喝了酒,只能挂了电话。

2010年,九三给苹果打电话,又说起家里对他不满意,嫌他懒,不努力工作赚钱。苹果说话一针见血,问他:“你觉得你不懒吗?”
九三回答出一句堪称经典的话,他说:“懒,是一种生活方式。”

懒着的九三开始只是喝酒。后来竟然好上了赌。家里老父亲的退休工资和媳妇的工资加起来完全足够一家人舒适生活,没有经济压力也没有奢侈追求的九三,跑出租赚点钱只要够自己花就行。可是喝了酒、赌输了,心情不好,他也开始跟人打架,身上带伤那是常事。偶尔我向星星问起九三,星星说:九三这两年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交了一帮有钱朋友,好久都不和我来往了。我直接打电话给九三,问他:你现在这样喝酒赌博,不怕你父亲知道吗?九三在那头嘿嘿笑:“我都等晚上很晚了才悄悄回家,他不知道。”笑完了又开始唱歌:“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老父亲难道现在会不等他夜归了吗?我不信。但九三已经不在意,或者让自己装作不在意了。马上奔四的人,他不能再用“我父亲”三个字当做信仰;作为一个从小饱受文化熏陶的“清高的”人,他不愿意用赚钱当做信仰。正如他所说的,懒是一种生活方式。其他朋友有的忙着做生意攒钱像城里人一样一套又一套买房子,九三自认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有的改邪归正进了政府工作,九三觉得自己装不了那份人模狗样;有的狠勇斗气飚车暴饮以至于早早离开人世,九三虽然知道自己没出息但至少不能让老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他还能怎么活着呢?既然都是没意义,那么勤快与懒有什么区别?喝茶与喝酒有什么区别?跑车与赌博有什么区别?

2011年,我们从佛山乡回来,坐着九三的车。路过卡瓦格博脚下的一段澜沧江时,九三指着峡谷里的一个凹陷跟我们说:“经常我会开车去那里。”每次他感到胸中积郁太多,不知如何纾解而人觉得快要爆炸的时候,他就开车去那个没人的峡谷深处,开到再也不能开的地方,跳下车,甩掉衣服,对着6740米高处的卡瓦格博喊,没有音节、没有内容、没有腔调,他只是撕心裂肺地喊。
我听着很想掉泪。一个身高一米八几体重两百斤的藏族大汉孤寂的撕裂的呼喊。可是过一阵这么喊上一次,就是九三现在的减压方式。一个那么懒的人的人生,竟然也需要减压……会不会有很多勤奋的人,完全不能理解?

在这样一个年代(或者在世界上历史上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年代),都有数不清的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打碎了的蜂巢里逃生出来的蜜蜂,虽然活着,但流离失所。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可以安放在何处?故乡已不再,家园已不再,意义已不再,信仰已不再——或者,从来就没有有过。
也许有一些幸运而又努力的蜜蜂,将能重建他们的蜂巢。也许。

这次离别前,在德钦县城十字街头那个小排骨馆子,我把憋在胸口一路的话对九三说了:我也不知道你做什么事情有意义。但是喝酒和赌博,一定是两条不归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归路,或者是一段,或者是几段,或者是一生。我们没有巢、找不到巢、等着别人给个巢……我们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打碎了的蜂巢里逃生出来的蜜蜂,虽然活着,但流离失所。我们过着一种无处安放的人生,其中的痛,如果没有亲历,你就无从知晓。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