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奸(小说)
(2011-05-16 15: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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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日本苏妹小煤窑体温表文化 |
这青年就是苏童。我看他年轻有为,思想活跃,有爱国热情,就有意发展他,也经常来他这里落脚,慢慢地,这儿就成了我们在岭东的一个秘密中转站。要不是大财主黄老栓后来挤兑走小煤窑,苏童和我还舍不得这个中转站呢。
苏童从村里回来大概是在一个多时辰之后。他很失望,说没有找到黄老栓,几个地方都找了,他三姨太哪儿也没有。就连村保长也觉得奇怪,这么晚了,他总不会再去找鬼子吧。我说不用着急,咱还会有机会。接着我就把下一个目标告诉了他。苏童正在擦枪的手突然停住了,头也没抬,但也没出声。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很复杂,很矛盾,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一奶同胞。但从外表看,他似乎早已知道这次任务的目的。当初我告诉他这次一定要带他来时,他就表现出一丝犹豫不决,也许他那时就预测出今天的这种局面。我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闷,问他有何想法?他摇摇头说,政委呀政委,小妹她,她真不是那种,我是说,不是那种罪行累累的人。他极力又笨拙地向我表白,苏妹决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也这样认为,我甚至认为,苏妹在某种意义上说,她还曾经为我组织做过好事。记得上次我在一家酒馆跟地下党接头,被敌人发现,一个日本曹长带队封锁了酒馆,当时我都下决心跟敌人拼了。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身穿旗袍,十分妖冶的女子从酒馆里走出来,看样子她跟曹长很熟,当众跟曹长拉拉扯扯的纠缠不休,我趁机脱了身。后来我才听说,那女子就是苏妹,是县城有名的交际花。我一开始不相信,说绝对不可能,苏妹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如果她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我和他哥来往这两年为何一直平安无事?找来苏童一问,我傻了,苏童说不错,那确实是他的小妹。不过,他对妹妹为何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也是一无所知。但他深信,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妹妹她一定有苦衷。但是现在,妹妹没有申诉的机会了,组织上早已下了命令,把她列在锄奸的名单里。我说,现在只有服从组织上的决定,完成这次任务。苏童痛苦地点点头。我又问,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一定要叫你来吗?苏童说,知道,我妹妹现在很少回家住,不好找,只有我,才能把她引出来。我不说话了,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我甚至还有些脸红和无地自容,我先前还一直在他面前遮遮掩掩,很神秘的样子,不想他比自己还要明白,可我对他内心是怎样的矛盾和痛苦还是没有看透。为了避免自己的尴尬,我就说,我这次叫你来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让你亲手除掉她,大义灭亲,尽快加入组织。
夜晚,我和苏童挤在一处背风的草窝里过夜。已是三更天了,苏童还在翻来覆去的折腾。我知道他此时心里不好受,就劝他别再多想,好好休息。可他说,我倒想睡觉,可我睡不着呀!你说,我妹妹为啥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她先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呀,那次她给你送药,你也看见过,她是这个样子吗?你说?我很理解苏童现在的心情,就说,是啊,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青春、美丽,朴实大方,待人热情,可人都是会变的,你要相信这一点。苏童说,你说的不错,人会变,可她为什么会变?我们知道多少?一点都不知道,她连我这个亲哥哥都不肯说。再往后的话,几乎都是他在自言自语,几乎近于梦呓,小妹从前可不是这样,小时候,她天真,活泼,是那么的可爱。她老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要这要那,就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她想要一只蝈蝈,告诉我,谁欺负她了,她会告诉我,就是她尿床了,也是第一个告诉我,可、可她这次,却什么也不肯说,小妹呀,你到底是怎么啦?
一切和料想的一样,苏妹一得知哥哥的消息,想都没想,就在第二天的傍晚,如约来到我们栖息的坟茔地。让我吃惊的是,她一扫以往的妖冶,没有浓妆,素面淡雅,仍穿那件白底碎花的贴身旗袍,跟我当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在浅淡的暮色中款款而来,神情自若,在这荒凉的旷野里,我甚至闻到了一股我熟悉的淡淡的清香。那时我犹如回到了从前,像是在梦幻里,我很难再把眼前的苏妹与那个整日混迹于日伪之间的交际花联系在一起。我们三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更不知道该如何把我们的目的告诉她,没想到后来还是苏妹主动打破了沉默。苏妹先是望我一眼,对哥哥说,还是你这位伙计,我认识的。她接着又说,我知道,你们迟早是要来找我的,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见的我也见了,我从哥哥的手里走,我很满足。我被她的话震撼了,没想到在此关头她能如此坦然面对,我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放她一码。我的心思被她看了出来,她惨淡地一笑,说你们不用为难,我是自愿来的,要不然你们也找不到我。这时,苏童猛然抓住苏妹的双臂剧烈地摇晃着,质问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到底说呀!苏妹异常平静地说,不用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忽然对我说,我想和我哥单独说几句,你不会介意吧?我心情矛盾地向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去靠北边的一条小沟里单独告别。苏妹走出没多远,又扭头回来,把一支体温表递给我,说你留着有用,再被雨淋发烧时可以自己测测体温。在此生死关头,她还能如此轻松幽默,真让我无言以对。
接下来便是难熬的等待。我像一只困兽一样在原地不停地打转,不知道那边是一种什么情况。就在我万分焦虑中,猛然从那边传来一声枪响。我一怔,飞似地朝小沟那边扑过去。只见苏妹安详地躺在哥哥的怀里,头上流着血,洁净的旗袍上绽放出一朵朵鲜艳的梅花,非常耀眼。我心情沉重地问,她有话没有?苏童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毫无表情地说,她说,你早该带她走!我愣了,望着手中的那支体温表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村保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面他就说,黄老栓找到了。我问在哪?保长说,就在苏妹家里,在院中的水井里发现了黄老栓的尸体,还有。他拉过我小声说,城里也传来消息,说日本的一个曹长昨天被毒死在苏妹的住处,日本兵正在到处找她呢!我望着小沟里的兄妹俩,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假如保长的话属实,那我今天就是办了一件天大的不可弥补的错事。在苏妹、黄老栓和那个日本曹长之间究竟发生了哪些故事,恐怕永远是个谜了。这时,只听苏童说,政委,你跟保长进村找些工具,再弄张席子来,我想把小妹安葬。事到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点点头,对他说声你等着,就和保长一起朝村子里走去。快到村边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是从那片坟茔地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