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节 往事是一道坎

手术很顺利，手术过后，郁华妈妈杨梅转入了病房。
程铮和韵锦到医院来看望，郁华才从闲聊中知道，为什么到当地医院办手续时周子翼的态度很傲娇：医院门诊大楼就是他父亲建的，至今医院还欠着一部分工程款。相比之下，郁华母亲的医药费简直就不值一提。
看到女儿的同学来看自己，郁华的爸爸妈妈都很开心。连忙叫郁华招呼同学吃水果，程铮赶忙阻止：“阿姨叔叔，别忙了。我们来看阿姨，怎么能让郁华忙乎呢？”杨梅很过意不去：“让你们受累了，来看我这个老太婆。”

韵锦忙笑道：“阿姨，您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们跟郁华是多年的好朋友呢。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我没少吃您做的菜。”
莫爸爸和莫妈妈都很吃惊。苏韵锦说起了高中那段十分艰难的日子，那时父亲病重，家中日渐窘迫，她每个月的生活费都紧巴巴的。碰到学校临时要交钱，韵锦不愿向家里开口，就更加艰难。学校食堂的饭菜虽然都不贵，可对她来说也常常是奢侈。郁华为了省钱，晚餐基本上就是两个馒头，最多配点家里带来的咸菜。她的窘境郁华看在眼里，郁华嘴上没说什么，但至少咸菜愿意拿出来分享。于是苏韵锦也是每隔一天就吃一顿馒头就咸菜，反正管饱。
杨梅看着两个女孩心疼不已：“可苦了你们了。家里困难，你们在学校读书也受罪。”郁华爸爸莫世宣看着女儿，眼里有着愧疚和心疼。
韵锦笑笑：“没事儿，这不都过来了吗？阿姨，您看，您现在可享女儿福了。郁华多棒呀，她是我们高中同学中成绩数一数二的。现在还做了大医生，以后有您开心的日子呢。叔叔您说对吧？”
天下父母，最爱听的好话，就是关于自己孩子的。韵锦的几句话，把莫爸爸莫妈妈淡淡的感伤赶得无影无踪。
程铮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女子，韵锦当初的艰难，他不曾感同身受，却看在眼里，也曾尽力想帮过她，可他从不曾亲耳听她说起过。如今，说的韵锦，听的郁华，都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反而是他这个旁观者，听得有几分心酸。

五一快要到了，这段时间事情特别多。
几天前，郁华在车祸现场抢救的那个伤者和家属到医院来送锦旗。他女儿说，早就想来医院感谢莫医生，可伤者说他也要来，只好等他出院。锦旗上写着“救死扶伤大医仁心”几个字，主任让把锦旗挂在外科办公室里。伤者还送来一个大红包，郁华死活都不肯收，伤者感念郁华的救命之恩，叫女儿记下了郁华的电话，方便来往。后来知道郁华父母也在G市，走动更是频繁，郁华倒像是多了一门亲戚。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田宇来电话，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联系了。闲聊了几句后，田宇问她，五一打算怎么安排。五一，郁华自然是要在医院陪妈妈，但她没打算告诉田宇这事，只是含糊了一句，说还没定，要看医院的值班安排。田宇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旅游，他可以配合郁华的假期。郁华知道这种邀请意味着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田宇，谢谢你，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对不起。”田宇有些失落，但仍然不失风度：“没关系，你有交往对象了是吗？”郁华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对不起。

五一，顾宁远爸妈来看他。节前顾宁远就跟郁华提起过这事，还问郁华，愿不愿意见见他爸妈。郁华觉得以她和顾宁远的状况，见他父母还早了点，她还没准备好。但看着顾宁远一脸期盼的神情，那句“为时过早”竟是说不出口，只好回他，到时候看有没时间再说。
2日，郁华值班，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她来看妈妈。爸爸不在病房里，郁华看到邻床有一对中年男女坐着，正跟妈妈聊天，郁华不免多看了几眼。
最近肿瘤病房床位不是很紧张，莫妈妈被安排在一个双人病房，但另一张床位始终没安排人进来住，爸爸可以陪床，也省了护工的费用，这也算是科里对本医院同事家属的一种照顾。这对夫妇衣饰整洁时尚，一望而知养尊处优，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俩像是来探望妈妈的，郁华进来时他们聊得正热烈。妈妈什么时候交上这样的朋友了？还是在初来乍到的G市？妈妈看到郁华很开心，连忙向那对男女介绍：“这就是我女儿。”郁华朝他们点点头。那对男女站了起来，中年女子热情招呼：“莫医生来啦？你妈妈念叨你好久了。”妈妈赶着介绍：“这是谌阿姨和她爱人。”郁华礼貌地叫“阿姨好”“叔叔好”。她敏感地发现，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郁华心里有些警惕，不会是保健品推销员或者是骗子吧？她问妈妈：“爸爸呢？”
“有谌阿姨他们陪着，我让你爸爸去吃饭了。你上班这么辛苦，就不用天天过来了，有你爸照顾呢。宁远中午也来过了。”“他说什么了吗？”“说你中午忙着，他就过来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呀？这里的医生护士都照顾得好着呢。你让他以后别来回跑了，空了多歇歇。”
“他愿意跑，你就让他跑呗。我说了他也不会听。”
“这孩子，累坏了他你不心疼啊？”
郁华还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被妈妈打趣，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妈！”却发现那对夫妇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从进来开始，郁华发现这对夫妇的视线就几乎没从自己身上移开过。
郁华从储物柜里拿出盆：“妈，我给你洗洗脚吧。”
妈妈住院以后，郁华觉得自己跟父母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很多。好像从进入青春期起，郁华就很少跟父母有过肢体上的接触，偶尔有接触，也会觉得别扭。听有些同学形容自己可以跟父母手挽手一起逛街，郁华心底都会生出羡慕。不用说手挽手逛街了，郁华跟父母话都很少，她在学校惜字如金，在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有跟邻居家小孩在一起，才依稀有青春少女的活泼模样。上大学之后，跟父母的交流多了些，但始终如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在她和父母之间。
妈妈住院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照顾和被照顾的位置颠倒了过来。做手术前，郁华甚至从妈妈的眼里看到了跟别的病人一样的害怕和脆弱，而郁华的宽慰，总能让妈妈放松很多，原来，妈妈也会老，原来有一天，妈妈也会像一个孩子一样依赖。郁华很享受跟父母的这种亲密，郁华边给妈妈洗脚，边听谌阿姨跟妈妈聊天，谌阿姨满是羡慕地对郁华妈妈说：“杨梅，你看你多有福气，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一点儿都没错。我们家生了个小子，啥时候能指望他给我洗脚哦。”
听她这么一说，淳朴的莫妈妈当即提议：“谌姐，那就让我女儿给你洗洗吧。”郁华一听，有些郁闷，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提议，不让人笑话么？谌阿姨说：“那哪好意思呀？你女儿当医生的，怎么能给我洗脚呢？”杨梅爽朗地笑了：“当医生也是我女儿，将来还得给别人当媳妇儿，你也算她长辈，她给你洗个脚算什么呢？”
郁华心里别扭，却不得不顺着母亲的话说：“谌阿姨，等我给妈妈洗完给您洗洗吧。”郁华仰脸看着谌阿姨，她以为对方会坚决拒绝，她甚至看到她爱人在扯她的袖子，可没想到谌阿姨居然点点头说：“莫医生，我可以叫你郁华吗？”看郁华点头，她说，“那就难为你了。”郁华可以确定，她在谌阿姨眼里看到的是——期盼，还有一丝难为情。郁华点点头。她出去倒了水，换了一盆干净水进来，蹲下给谌阿姨洗脚。一边洗一边心里琢磨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脚是人比较私密的部位，尤其对女人来说，不会轻易以脚示人。这夫妻俩都知书识礼，书读得多的人，心思细腻敏感，往往对自我的心理空间需求也大。在医院这样的地方，让初次见面的郁华给她洗脚，这事儿透着诡异。心里纳闷归纳闷，郁华仍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给她洗了脚，甚至在洗脚过程中为她做了足部按摩，如同为自己的妈妈做的一样。
洗脚过程中，谌阿姨跟郁华聊着天，问郁华喜不喜欢当医生，男朋友对她好不好，还告诉她，男朋友如果对她不好，千万别客气，男人么，就是给女人欺负的。她伸出手，抚摸着郁华的头发，她的慈和让郁华觉得亲切，在妈妈住院之前，郁华已经不记得自己跟妈妈可曾有过这种亲近。郁华听到谌阿姨跟郁华妈妈说：“杨梅，我真喜欢郁华，我们俩这么投缘，把你女儿给我做媳妇儿好不好？”郁华妈妈开心地笑着：“这个要问我女儿呢。”莫世宣吃完饭回来了。中年夫妇起身给莫世宣让座。谌阿姨夫妻交换了一下眼色，她爱人开口说：“莫大哥，郁华，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方便吗？”郁华一头雾水，看向父亲，父亲却问：“郁华，你明天不值班吧？”郁华点点头，父亲答应：“没什么不方便的。两家人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
两家人？难道他们？
杨梅忽然反应过来：“郁华，忘了跟你说了，这是顾宁远的爸妈！”
中年夫妇又对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尴尬：“嗯，我们想请你们吃个饭，一起聚聚。”
郁华压下心中浮起的别扭，和父亲一起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走。回到病房，郁华才从父母嘴里了解到事情的始末。
顾卓平夫妇是傍晚来的，知道他们是顾宁远的爸妈，杨梅夫妻俩都很意外。这对夫妻倒没什么架子，尤其是谌雨，个性爽朗，跟杨梅聊得挺投缘。莫世宣夫妻对他们印象颇好。
莫世宣去吃饭后，听杨梅提起女儿下班后会过来，谌雨请杨梅帮个忙，不要在郁华刚进门的时候提起他们的身份。许是对谌雨夫妇颇有好感，许是对这个一向内向的女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好奇，杨梅居然答应了。两个女人好像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似的，甚至有些兴奋，看得顾卓平摇头不已。听说女儿刚刚给顾宁远他妈洗过脚，莫世宣有些不高兴，但老婆刚动过手术，他不想让老婆生气，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他们怎么这样啊？还没过门就让我女儿洗脚。城里人就了不起了？”
杨梅听着不乐意了：“你这人，你女儿给人家洗个脚你就不高兴了，那人家儿子给我倒便盆，该怎么着呢？女儿做人家媳妇儿，给婆婆洗个脚有什么呢？”
“如果以后他们老了，不能动了，女儿这么做我没意见。还没结婚就让我女儿洗脚，不欺负人吗？我们家女儿读了这么多年书，也当医生，哪一点不如她儿子了？”
杨梅赌气：“是我让郁华洗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郁华把心里的别扭抛在一边，赶紧劝妈妈：“妈，我没怪您。她跟您年龄差不多，就算不是顾宁远的妈，我给她洗个脚也没什么呀。”
话是这么说，如果对方真是个不相干的人，郁华确实不介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那是顾宁远的妈，被以这种形式考察，郁华觉得自尊心有些受伤。可听妈妈说顾宁远伺候得尽心尽力，郁华又觉得自己的别扭有些过分。第二天，因为杨梅还只能进食流质，所以拜托护工照顾之后，郁华和爸爸准时赴约。看到谌雨，想起头天的情景，郁华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但微笑掩饰了一切情绪。饭桌上，郁华能感觉到顾宁远和他爸妈有些担心的眼神，她为自己的小心眼有些惭愧，于是她尽力热情地回应。
吃饭过程中，谌雨提出要上洗手间，她问郁华要不要一起去。郁华知道她有话要说，跟了出来。
走廊上，谌雨讷讷地开口：“郁华，那天是阿姨不好。对不起。宁远之前找的那个，在我们心里留下阴影了。我们想先近距离地观察一下你，所以没让你妈说出身份。郁华，阿姨老了，这几年，也经常觉得力不从心。将来少不了要靠你们照顾。当婆婆的，都想有一个孝顺的媳妇，阿姨那天看到你就喜欢你，真的把你当儿媳妇看待。所以那天你妈妈的提议让阿姨动心了。你原谅阿姨好吗？”
郁华看着谌雨满含乞求的眼神，叹了口气，抱住了她：“阿姨，您别多想，那是我应该做的。”这顿饭终于吃完了，送爸爸回到病房后，跟妈妈告别，郁华和顾宁远往回走，
走出肿瘤中心大楼，顾宁远递给郁华一张卡：“密码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郁华摇摇头：“谢谢，我妈医药费大部分能报销，压力不大。”
顾宁远坚持：“毕竟一时还报销不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爸妈也赞成。”
“真的不用。我能应付。”
“我知道你能应付，可我不想你太辛苦。让我分担一点儿好吗？”
“真的不用。”“你还是介意给我妈洗脚的事吗？你别在意，我妈不是要为难你，她是真喜欢你。老人嘛，总难免有老无所依的担忧。”
“这是你们家的考察吗？我可不可以不考……”
这些日子，顾宁远每天走路都像踩在云端，幸福得要飘起来。他们的感情进展让他很满意，郁华不再拒绝他的牵手和偶尔搂抱，那天四下无人时，他还在她脸上偷了个吻，郁华也没有生气，她满脸通红的羞涩样子让他梦里都笑出声来。
这幸福来得太快，让他时时有不真实感，觉得那是从时光老人那儿偷来的快乐。现在，这种不踏实感终于得到了验证。不肯让他分担，不愿接受他父母的考察，郁华并没有接受他，原来前几天的快乐，不过是对幸福的透支！从昨天到现在，他已忐忑了一整天，加上几分酒意，顾宁远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截断了她的话：“给我妈洗个脚就让你这么委屈？我的感情这么让你难以接受？你心里还惦记着周子翼吧？或者还有那个18号？”
顾宁远话里的锋芒让郁华一头雾水，这是哪跟哪啊？“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也是，他是高帅富，我哪能比得上他啊？”顾宁远仿佛自说自话，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郁华忽然觉得这个不讲理的顾宁远很陌生。她已经醒悟顾宁远误会了她的那句话，她想解释，可这个尖锐的顾宁远让她很不适应：“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如果两个人一样爱你，为什么不选择那个能让你不必奋斗就能锦衣玉食的人呢？何况，你也喜欢他。我没说错吧？”
她知道周子翼注定会是她未来情路上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把她绊了一跤，在她刚刚敞开心扉，准备接受一段新感情的时候。
她相信自己心里的结终有解开的一天，但她没打算跟顾宁远坦白这段过去，爱情是自私的，没有男人会不介意自己爱的人心里一直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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