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节 你还在云端

行李已经收拾好，一家人商量之后决定，哥哥一家三口在家留守，父亲同行。晚上临睡前，韵锦发来短信，说事情有眉目了，具体的明天程铮会来接他们到医院去再说。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刚吃完早饭，邻居家小孩蹦蹦跳跳进来：“姑姑姑姑，外面有人找你，是个叔叔。”
一定是程铮到了，莫郁华赶紧迎了出去。看到来的人，莫郁华愣了一下：“怎么是你啊？辛苦辛苦！”尽管诧异，还是赶紧把人往屋里让。周子翼边进屋边抱怨：“到你家的路可真不好开，还柏油路呢，这是什么豆腐渣工程啊？”看到顾宁远，周子翼脚步顿了一下。
“这位是？”
郁华还没开口，顾宁远已经伸出了手：“辛苦了，我是郁华的男朋友。”莫郁华的脸腾地红了。
周子翼看看郁华，邪气地对顾宁远一笑：“你好，性别就不用介绍了，我看得出来。谢谢你陪郁华回来，辛苦你了。”顾宁远耸耸肩。郁华有些诧异，好像之前没发现周子翼这么有搞笑的天分。

“这是顾宁远，我同事。”“这是周子翼，我同学。”
自动屏蔽两个男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暗流涌动，莫郁华问：“程铮叫你来的？”
周子翼不满地斜了她一眼：“什么话？我自己来的。程铮要来，我没同意。算你狠，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诉我。我还是看到苏韵锦在同学群里问谁在本地医院有熟人，打电话问他们才知道的。”

看他一副“你伤了我的心”的表情，莫郁华有些啼笑皆非。这时候也顾不上安抚他老人家幼小的心灵，忙着请他坐下，顾宁远端了茶来，周子翼瞥了他一眼，不接，眼睛却看向郁华，郁华认命地接过茶水，端到周子翼手上：“周总，一路辛苦了，乡下小地方，周总将就着先喝口粗茶润润嗓子吧。”
周子翼委屈地控诉：“你讽刺我。”
莫郁华一笑，并不接话。

周子翼知道自己表现得很幼稚，可是，在见到顾宁远的那一刹那，他有些慌了神。为什么？他心里闪过疑问，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告诉郁华，找到一家医院，他们跟郁华所在的医院有合作关系，可以在G城看病，但都在本地医院结算。今天就可以办转院。
郁华松了口气：“谢谢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周子翼有些不满：“我们之间还用说‘谢’吗？”
郁华本来还想留周子翼吃过午饭再去省城，周子翼却说马上就走。他知道郁华心急，他说，如果顺利的话，上午把手续办完，下午就可以返回G城。郁华知道周子翼这样奔波很辛苦，可这时候也顾不上客气，妈妈早一天住院手术，她就早一天心安。

周子翼是开车来的。哥嫂和小侄女送他们上车。哥哥眼圈有些红，他把郁华拉到一边：“郁华，哥没本事。医院的事，你比哥懂，这么大的事，要靠你多担着点儿了。看病的钱，哥会想办法。”嫂子叮嘱郁华：“有什么情况就往家里打电话。”郁华也不由得难过，她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照顾爸妈，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小侄女还不懂事，还不知道奶奶病重，刚开始还在和奶奶撒娇说，回来要给她带好多玩具和好吃的，看到他们要上车，仿佛突然意识到即将别离，她抱着奶奶的腿不肯撒手：“奶奶，我也要去。”大家哄了好一会儿，嫂子过来把她抱走，小姑娘已是眼泪汪汪。

上车的时候，郁华原打算和父母一起坐后座，让顾宁远坐副驾驶座，可周子翼说，还有些事要跟她交代，她坐前面，说话方便一点。郁华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他匆匆赶来，没能休息一会儿又得奔波，郁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依言坐上了副驾驶座，隔着车窗，向哥哥嫂子和小侄女挥手告别，郁华看到小侄女抹眼泪，心里一片酸涩，她没敢回头跟爸妈说话，怕看到爸妈的伤感，自己会忍不住流泪。她一直望着窗外，熟悉的景物从眼前一一闪过，又渐渐远去。
车开出村口，周子翼把广播打开，调到评书节目，一车的人，静静地听着袁阔成抑扬顿挫地演绎《三国演义》，车上气氛渐渐不那么压抑和沉重。郁华本想问周子翼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也忍住了没开口。下了车还有时间说。

郁华家到省城并不很远。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进了城。
找了家宾馆安顿莫爸爸莫妈妈，他们三个到医院去办转院手续。
有关系自然好办事，明明是求人办事，可是看着办事的人点头哈腰一脸殷勤，看着周子翼少到极致的几句话，郁华几乎要产生是这个人在求周子翼办事的错觉。他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出来，而周子翼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这是她陌生的一面。
尽管对周子翼充满感激，郁华心里还是不免感叹，原以为自己的努力，让自己可以跟他并肩，可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岂是她那些努力所能填平？她早就明白，人人生而平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网络上有个帖子《奋斗18年，我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曾经流传很广，郁华也看过，此后有人更尖锐地贴出《我用了18年，还是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城乡差别、贫富差别，用怎样的努力才能弭平？周子翼来后，顾宁远就很少说话。而周子翼甚至有意无意地表现他们之间的亲密。比如说过马路的时候，搂搂她的肩膀，让她避让车辆。郁华并不习惯这种触碰，可每次没等到郁华躲开，他已经放开了手，让郁华觉得自己之前有些矫情，甚至是自作多情。
郁华可以感觉到顾宁远探究的目光在她和周子翼之间流连，可她现在没心情解释，也无力解释。
因为没想到事情能办得这么快，郁华原本订的是次日的机票。他们上午就把事情办妥了，郁华决定尽快返回G城。好在改签机票很顺利，当晚，他们一行五人就回到G城。周子翼把他们送到郁华楼下，一直帮着他们把东西都搬到楼上才走，他走的时候，还非说自己顺路，要送顾宁远回医院。莫爸爸莫妈妈也叫顾宁远早些回去休息，顾宁远深深地看了郁华一眼，随周子翼走了。第二天医院上班时间，周子翼和顾宁远陪着郁华办好了妈妈的入院手续。
在收费窗口，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郁华按收费员的要求，提供相应的材料。收费员审核过后说：“押金五万。”郁华低头翻包拿皮夹子，周子翼却从旁递了一张卡进去，郁华急忙阻止：“子翼，我自己来。”
收费员接卡的动作停住了，周子翼不管不顾地把卡丢在收费员面前。郁华找到卡，递进窗口，却听周子翼对收费员说：“刷我那张。”
郁华忙对收费员说：“别听他的。刷这张。”收费员有些不耐烦了：“你们俩商量好再来，没见我这忙着呢吗？”后面排队的人也在催促：“前面的快点。”
周子翼说：“当然刷我的。”郁华不想跟他再争执下去，把卡塞到收费员手中：“刷这张。”她伸手把周子翼丢在收费员手边的卡拿了出来，握在手上。
手续全部办完，她吁了口气，从窗口边离开，周子翼跟过来，刚想张口，郁华摆摆手：“你什么也别说，好意我心领了。”一边说，一边把卡塞到了他手中：“你帮了我这么大忙，已经很感激了。”从头到尾，顾宁远就在一旁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甚至毫无表情。他觉得自己的出现很多余。周子翼霸着郁华，当顾宁远是个透明人。谁说只有女人有第六感？顾宁远明显地感觉到，周子翼跟郁华之间，绝对不止高中同学这么简单。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他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左手，被握着的那张卡硌痛，卡已被汗水濡湿。因为已经提前请主任帮忙打过招呼，肿瘤科很快安排了一系列检查和会诊，手术安排在两天后。
手术的日子，郁华没告诉任何人，她拒绝了周子翼和苏韵锦陪同的要求，她的理由让他们无法坚持。她说，她一直告诉爸妈，胃癌前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个小手术。手术前他们出现的话，会加重妈妈的心理压力，不利于手术和康复。
郁华和爸爸一起把妈妈送进了手术室。进手术室前，郁华握住妈妈的手说，等妈妈手术完，她想吃妈妈做的红烧鱼。她已经馋了很久了。妈妈微笑着点点头，被推进手术室，郁华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见父亲眼眶发青，郁华知道他头天夜里肯定是一夜没睡，“癌”这个可怕的字眼，让这个朴实的汉子短短几天憔悴了不少。
郁华坚持要父亲回去休息，自己守在手术室外。妈妈手术后康复期还很长，爸爸是她最强有力的依靠，如果爸爸撑不住，她也会垮的。
好说歹说，父亲才同意回去睡一会儿。
手术室外，空调温度很低，郁华呆呆地坐在长椅上，俯身抱住了头。有人走了过来，在郁华身边坐下，郁华抬头看了一眼就转过头，从母亲办完住院手续她就没见过的人，现在出现了。三天，没有声音，没有图像。
顾宁远抓住了郁华的手，郁华迅速把手抽出，双臂抱住了自己，冷的时候，是不是只能自己给自己温暖？顾宁远叹口气，站起身，很快地走了。
眼泪一滴滴落下，手术室外没有人，郁华就任由自己的眼泪串串落下。心里比这楼道还要空荡。又有脚步声从电梯那头响起，有人来了，郁华低头，期盼着这人赶快过去，她不要自己的狼狈落在任何人眼里。可来人偏偏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郁华看看鞋子和裤子，怎么是顾宁远？他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顾宁远俯身，把一件白大褂披在她腿上，郁华没动，顾宁远却看到一滴液体落在白大褂上，洇开。一件西装外套披上肩膀，郁华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得更凶。顾宁远叹了口气：“明明委屈的人应该是我，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的人却是你呢？”郁华别过头去，试图止住汹涌的泪水。他拿出纸巾，为郁华擦泪。“对不起，我错了。这两天我也在煎熬，我不如他有钱，也没他有能耐。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放手会让你更幸福。可是，郁华，我做不到。没有你，我不会幸福。郁华，我没有守信用，让你一个人面对，我错了。”
他伸手揽住郁华的肩膀，郁华微微挣扎，他却不肯放松，郁华放弃了挣扎，靠在他怀里。看郁华情绪平复了一些，不再流泪，他用了点劲，揽紧这个哭红了眼的女子。这个姿势很不舒服，郁华伸出手，搂住了顾宁远的背。她看不到顾宁远嘴角上扬的弧度，却听到了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悠长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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