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皮手记|于坚:守护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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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彼岸的摩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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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棕皮手记:守护语言
一代代作者,守护着语言,守护着那些叫做李白、杜甫、苏轼、白居易、鲁迅、汪曾祺……的语言,守护着《红楼梦》《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的语言,直到另一代人愿意传下去。有些词已经摇摇欲坠,得复活它。有些词死了,无可奈何。有些词令人惋惜,它带来那么多美好。比如黄昏。黄昏自己不会传播,它只是在那儿,是黄昏这个词传播了黄昏,将黄昏传播到那些没有黄昏的地方。荷马见过黄昏吗,黄昏对于这位伟大的瞽者,就是一个词:“长得何等高大、英武,有一位显赫的父亲,而生我的母亲更是一位不死的女神。然而,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将在某一天拂晓、黄昏或中午,被某一个人放倒,在战斗中,用投枪,或是离弦的箭镞。”
写作有时候是继续一些词的生命,有时候是复活一些词,有时候是令一些词窒息,声名狼藉。一个词可以激活多少事物的灵性哪,只要用得得当。神来之笔!一些词永不消失,但是要有另一些词来使它们声名狼藉,惶惶不可终日。语词自己会死去,也会活着,这是作者们无可奈何的。水井,是一个多么美而好的词哪,但是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失去了水井这个词,也会有一大批词随之销声匿迹。比如木桶,棕绳、木盆、搓板、洋碱(肥皂)浣纱、投井自尽、井妖……伟大的写作就是让那些已经失去对应物的词在语言中活着。这些词穿越时间,可能再次在空间中复活,一口井从纸上回到大地上,语言中暗藏着奇迹、喜讯和悲剧。语言自身是一个生态系统。语言贫乏的时代必是生命不快乐的时代。生活在陈词滥调、言不由衷、谎话连篇、造句等词语中的生命是郁闷的,必将郁郁而终。语言活泼生命,也毁灭生命。
▎空
他二十年前出国,赚了一笔钱,回家了。少小离家老大回,回故乡去显摆显摆,准备大宴宾客,耀祖光宗。满脑袋都是那一套。下了飞机直奔武成路。发现一切都拆掉了,柏树和桉树砍掉了,中学成了停车场,邻居熟人都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老宅原址成了商业中心,他拖着旅行箱站在一部电梯下面,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
晚上住在一家宾馆里,不知道给谁打电话,打了一个给公墓管理处,他父母埋在那里。
拨过去,那边说,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号码是对的,他不知道已经升位,要先拨一个9。
▎轻
忙碌了一辈子,不苟言笑地上班,下班。坐在办公桌前不动,坐在电视机前不动,绝不会跳舞。退休后。孔雀般地忽然打开,开始跳舞,唱歌,像舞蹈学院一年级的新生那样。不是在教室里,是在大庭广众下。动作非常丑陋,歌声相当难听。仿佛是在侮辱舞蹈、音乐这些专业。这种本事也是需要一生才能学会的,必须培养起对艺术的绝对轻蔑。
但也并非一无是处,群魔乱舞就像远古时代的祭祀,那里面也没有人天生就会跳舞,也不在于跳得好不好,而在于战胜对不可知的恐怖、无依无靠的孤单,成群结队团结起来。他们成群结队,目标一致,锻炼身体,以活得更长久。
▎平
平庸不是恶,生活本来就是平庸。超越平庸不是要拒绝它,这是无法拒绝的,天地无德,这就是平庸。写出平庸的力量,这正是普鲁斯特、乔伊斯的高明之处。好好看看乔伊斯如何写排便、煎羊腰子,那真是平庸至极,如果他不热爱平庸,他根本写不出那些伟大的细节。单位难道不是生活?世间一切皆诗,不要非此即彼,每一种生活都是值得过的!值得写的!哪怕那是地狱!但丁、白居易、卡夫卡、塞林格、杜甫……都是写平庸的大匠。看看杜甫写什么“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漫成一首》)“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人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舍卵,尽其义何如。”(《白小》)白小,就是面条鱼。《追忆逝水年华》难道不是对平庸的追忆?《红楼梦》《金瓶梅》写的都是庸人,你的邻居。
▎金
有个人喜欢钓鱼。他说,如果鱼不吃的话,就算用金子做的饵也没用。为这句话的深刻而得意,逢人就讲。
但是金子不能做饵,鱼只吃蚯蚓,包谷面,米粒、面团、酒糟……
他很有钱,所以喜欢用金子做比喻。58岁,他觉得自己很懂哲学。
▎颜
雅典的猫为什么那么黑,太阳晒的。雅典到处是古铜色的人,像云南的佤族、哈尼族,景颇族……海滩上到处是晒太阳的人。身体随处可见,劳动随处可见。如果在云南高原,佤族、彝族人的部落旁边呆了三年,一天也没有被晒成古铜色,云南你就白在了!知识是次要的,生命要和大地发生关系,知识才会复活。所以歌徳说,理论之树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我是来自四川盆地的白人,但是在云南一生,我自觉地归依了云南的古铜色。
▎述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曾经有一个伟大的时期,先知们出现在黄河流域、希腊半岛、麦加荒野,两河流域,恒河两岸……都是布衣赤脚,在人群,城邦,水井之间走来走去,风尘扑扑,四处游说。轴心时代有孔子,老子,庄子,苏格拉底、柏拉图……晚近有耶稣,佛陀,穆罕默德……许多说法似乎凭空而至,“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其实无不是对大地之事的“述焉”。这种述焉有取有舍,彼何人斯?做了啥?《易经》《诗经》《圣经》《吠陀经》《古兰经》《奥义书》《大藏经》……似乎众说纷纭,在我看来,说的都是一件事,就像庄子讲的:“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踯躅而屈伸,要而语极。”
“彼何人斯?”(诗经)人如何在世,生生,如何消磨掉“一生”——这把时间,《论语》《诗经》《道德经》《南华经》《圣经》《金刚经》《古兰经》……“要而语极”,不管如何说,说何事,说的都是“莫之能害也”。所谓传统,就是“莫之能害者”,纣、秦、小脚都是害者,述焉,只是为了“莫之能害”
数载之后,经验不断被总结,说法不断被文明检验、筛选,害人的说法早已失传。传得下来的说法,都是因为曾经“生生”,“生生之谓易”,《易经》是之谓传统。传统,如果不生生,必失传,传下来,语境变了。但必是曾经“生生”,害生的绝不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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