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我那萎谢的童年
(2011-12-28 16: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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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儿童诗安徒生传杨唤与儿童文学蔡元培故居文化 |
他是杨唤,他去世后,仍一度沉寂,后来,台湾出版了《杨唤全集》,而林海音主持纯文学出版社的第一本童书,便是他的儿童诗《水果们的晚会》,1980年,《布谷鸟》诗刊设立杨唤儿童诗奖,1988年,赫赫有名的“杨唤儿童文学奖”成立,每年颁奖一次,那是惠及两岸儿童文学作家的奖项。1996年,台湾学者林文宝撰写的《杨唤与儿童文学》一书出版。
他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1930年出生,生平可查的大事不过几件,1947年到青岛工作,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至台湾,1954年去世。而在那短暂一生里,贫穷困顿、颠沛流离始终相伴。
据说,他的儿童诗《夏夜》,一直是台湾中学生语文课本第一册的首篇。他是去台湾才开始写儿童诗的,在那个动荡岁月里,台湾人心不安,一个流落此间的少年却把心思用在纯净如水的儿童诗上,写下动人篇章,着实难得。
他的逝去是一场事故,令人扼腕。那天是1954年3月7日,有雨,他在台北路上遇到同事,得赠一张电影《安徒生传》的劳军票,而安徒生恰恰是杨唤的偶像,他正愁囊中羞涩无法买票,得票后便匆匆跑向西门町电影院,穿越铁路时,竟不慎把脚夹在两条铁轨的缝隙中,而列车却随之呼啸而来……
几个月前去台湾,一到大名鼎鼎的西门町,我便咨询导游附近可有当年铁路旧迹,却因年代久远未得答案。站在那喧闹街头,环顾四周,一派繁华,当年风貌早已不再,便心生惆怅。倒是在我心爱的故地青岛,还能寻到杨唤当年暂居之所。
那是在我外婆家左近,青岛的观海一路4号。年少时,我常在德县路、观海一路和观海二路这几个地方“上蹿下跳”。德县路是青岛最早期的街道之一,当时的德国总督府就在这里,而这栋极具艺术感,同时又气派非凡的建筑在解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市政府所在地。这条路上都是独立的德式庭院,建筑风格各异,不少都挂着“优秀历史建筑”的牌子,院内的法国梧桐和小花园错落有致,如今,这里的原住民大多已搬去新区,整条街都极为安静。观海一路与其平行,于半山间开辟,它和观海二路整体呈“U”字形,环绕观海山,错落的盖着一栋栋德式小楼。在我印象中,这里永远是静谧的。想来,这是因为此处交通不便的缘故,因为环山而建,小路间彼此石阶相连,仅有一个通往平原路(也就是蔡元培故居所在路段)的路口可通行汽车,出入不便,便少了喧闹。
从德县路沿石阶和陡峭的水泥路走上观海一路,宛若走进一个欧洲小村,一栋栋单体小楼自顾自地残旧着,院子里总有茂密的树丛、绚烂的花。路口右边的一栋粉红色建筑,便是杨唤故居。这就是观海一路4号,是我少时熟视无睹的一栋楼。如今打量它,外观在青岛多如繁星的老房子中仍显普通,只是记得去探访那天,房顶的红瓦边沿顽强的生出了一棵小树,盛开着紫色小花。
那顽强,一如杨唤本人。
他的童年,可谓大不幸,不满周岁时,母亲便因病去世,两年后,抚养他的祖父母也相继去世,父亲随后再娶,却遇人不淑,幼年杨唤一直被后母虐待,他曾写道:“都说童年期是美好,就是在回忆也是有享不尽的甜蜜,但,我呀,我不知道那过去都是怎样过去的,而现在呀,我又不知道我是在哪。从小就是个可怜的小东西。那在北风唱着‘小白菜呀,遍地黄’的,那挨打受骂,以痛苦做食粮,被眼泪给喂养大的小东西。童年期,那样的童年,一如一个悠长的冰泠的世纪。”他8岁开始上学读书,小学毕业后考取辽宁兴城县初级农业学校畜牧科,那时的东北,正处于日伪统治时期。1947年,17岁的他从农校毕业,同年父亲病故,他开始自己的流浪生活,先是到了天津,后又随在医学院任教的二伯杨枫前往青岛,可因寄人篱下,饱受二伯父家孩子们的白眼,他又出走,在青岛的《青报》找了一份校对的工作。不久,报社的副刊编辑因病休假,他临时顶班,却表现出色,结果成功转正。据他的友人台湾作家归人回忆,杨唤自己念及大陆时光,认为在青岛的时期最是快乐,那时报社恰好补发薪水,他立刻买了两大竹箱的文学名著,大部分为当时的珍本。而且,当时青岛文化虽不若三十年代时繁荣,但仍名家荟萃,他又是副刊编辑,就此结识不少作家,也尝试自己写诗写文,第一本诗集《乌拉草》也在此结集,还与共组“星诗社”,编辑、出版了《星诗丛》,曾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长的诗人李瑛的第一本诗集《枪》就是由这里编辑出版的。这里也可算是20世纪40年代青岛的新诗中心,被称作“诗之楼”。
若就此下去,杨唤前途可期,可此时的中国,正值内战,兵荒马乱,朝不保夕,他连稳定工作都保不住,不久后,《青报》关门,他只好流浪至厦门,迫于生计,进入一支国民党军队当电影放映兵,1949年春又随军去了台湾。
终不向命运屈服的他,至此才停止了流浪,只是,依旧困顿。
不久后,肚里有墨水的他被升为上士文书,具体工作是写墙报、办周报,但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善,据友人回忆,此时的他,仍“常常为了一包红乐园而发愁,一张公共汽车票的钱而为难”。
但也就是在这时,他找到了自己的梦想,1952年,他开始在《中央日报》的“儿童周刊”上陆续发表近20首儿童诗。
我曾认为,特别幸运的人与特别不幸的人都会有纯真童心,杨唤属于后者。他早年在大陆时创作抒情诗,赴台后专注于儿童诗,前者是忧郁的表达,后者却欢畅温暖。少时的悲惨生活让他愤懑,却也让他无比憧憬甜美童年,“我笑我那萎谢的童年,我笑我那童年里的苦难,虽然我笑得很凄然”,他曾在给归人的信中这样写,也如诗一般,也在那封信里,他写道:“我曾这样譬喻过我的寂寞,我像一个流落在荒岛上的水手,面对着向晚的天边,海鸥栖息了,游鱼潜沉了,满眼是海水、浪花,满耳是风声和涛声……”
当时他写儿童诗,并不得友人支持,归人就曾劝他,认为以他的才气,应该写更“高级”的东西,又说他不是孩子,何必写儿童诗,杨唤则回应道:“你说我不是孩子。应该写些给大人看的东西,这话也对,但你又怎么知道我这一颗向往于童年的心呢?孩子是天真无邪的,童年的王国在记忆里永远是有着绚灿美丽的颜色的……儿童诗,我还想再写下去,因为我想从里面找回一些温暖。”
杨唤还说:“儿童文艺在中国是最弱的一环,虽然目前儿童读物多如春笋,严格的说来又有几种合格的呢!较之英、美、日本,可谓少得可怜又可怜。我不敢说我的儿童诗写得怎么好,但是在这里就没有人肯花工夫去给孩子们写东西,你想,一般成了名或出了名的,或不成名的也不出名的都想用大块文章去换得奖金,有谁肯花大半天的力气,去换两包香烟钱呢……你知道,群众是最好的考验,孩子也有他们的鉴赏力。”
他的儿童诗,如今读来,亦是优美动人,童真总被唤起。这样的诗进入课本,实乃孩子之幸。那些童年遭受的艰难困顿,似乎更激发了杨唤的爱与真挚,就如林加春所说,“他在长期吶喊、内心孤独的生活中,却能以丰富的情感驰聘于无涯的联想领域,用纯美语言,酿成当时特有的天真儿语,实在堪称一绝”。我甚至认为,他的儿童诗并非只是写给孩子看,也是写给自己看,那些美丽幻想,那些童话情境,都是他梦中期盼,比如故乡的“月光,银色的海,蓝色的海,美丽的美人鱼,美丽的星子,红红的灯笼,红红的珊瑚。”
世间万物,都成了他诗中素材,再以拟人修辞表达,尽是童趣。
当然,也有怅惘——在他不写儿童诗的时候。比如他写《乡愁》,便是我爱的腔调:
“在从前,我是王,是快乐而富有的,
阶下就响起我的一片叹息。”
我尤其爱那句“站在神经错乱的街头,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恍若后世的流行歌词。
可惜,这个世界给他的时间委实太少。
附杨唤最著名的两首诗:
春天在哪儿呀?
春天来了!
春天在哪儿呀?
小弟弟想了半天也搞不清;
顶着南风放长了线,
就请风筝去打听。
海鸥说:春天坐着船在海上旅行,
难道你还没有听见水手们迎接春天的歌声?
燕子说:春天在天空里休息,
难道你还没有看见忙来忙去的云彩,
仔细的把天空擦得那么蓝又那么亮?
麻雀说:春天在田野里沿着小河散步,
难道你还没有看见大地从冬眠里醒来,
梳过了森林的头发,又给原野换上新裳?
太阳说:春天在我的心里燃烧,
春天在花朵的脸上微笑,
春天在学校里跟着孩子们一道游戏一道上课,
春天在工厂里伴着工人们一面工作又一面唱歌,
春天穿过了每一条热闹的大街,
春天也走进了每一条骯脏的小巷,
轻轻的爬过了你邻家的墙,
也轻轻的走进了你的家。
小弟弟说:让春天住在我的家里罢!
我会把最好吃的糖果给它吃,
妈妈会给她预备一张最舒服的小木床,
等到打回大陆去,
让爸爸妈妈带着我跟春天一起回家乡。
夏夜
蝴蝶和蜜蜂带着花朵的蜜糖回家了,
羊队和牛群告别了田野回家了,
火红的太阳也滚着火轮子回家了,
当街灯亮起来向村庄道过晚安,
夏天的夜就轻轻地来了。
来了!来了!
从山坡上轻轻的爬下来了。
来了!来了!
从椰子树梢上轻轻的爬下来了。
撒了满天的珍珠和一枚又大又亮的银币。
美丽的夏夜呀!凉爽的夏夜呀!
小鸡和小鸭们关在栏里睡了。
听完老祖母的故事,
小弟弟和小妹妹也阖上眼睛走向梦乡了。
(小妹妹梦见她变做蝴蝶在大花园里忽东忽西的飞,
小弟弟梦见他变做一条鱼在蓝色的大海里游水。)
睡了!都睡了!
朦胧地,山峦静静的睡了!
朦胧地,田野静静的睡了!
只有窗外瓜架上的番瓜还醒着,
伸长了藤蔓轻轻地往屋顶上爬。
只有绿色的小河还醒着,
低声的歌唱着溜过湾湾的小桥。
只有夜风还醒着,
从竹林里跑出来,
跟着提灯的萤火虫,
在美丽的夏夜里愉快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