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最弱的是西方文化的沿袭,怕西学名字的繁杂,怕西方哲学的苦涩,一直到我神交董桥,就像夫子天天与周公梦中交游,梦回大周的“大同之黄金时代”。董桥的笔,给我看了中西结合的中国。我读董君的第一本书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董桥散文》,2元2毛钱从旧书摊上买来的破书,没有封面与封底。在精神文明匮乏的时代,如水的文字,沁人心脾,荡涤人的情怀,我虽然是个16岁的大孩子,依然被他感动:一个学贯中西的学者,大家写小文,就像武林至尊飞花摘叶,已经不求文字的浮华,黯然销魂者,我醉在董桥里,回神处,当年的孩童已经41岁,早生华发,多情应笑我,依然是董迷,须臾没有离开过董君的笔。
散文之美除了笔法文采,文化品味亦不可少。大陆之散文人物我最服膺张承志的空灵性情文字,其实余秋雨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至于学院派的余杰、孔庆东及他们的老师钱理群等都非常有才情与思想。但论其融会贯通中西文化来说,都较董桥稍逊那么一筹。
董桥比较佩服余秋雨,但是当余秋雨在大陆受到质疑时,董君旁观者清,也深为余秋雨不能直面现实而遗憾。他在《说品味》一文中说:“现代人身在城中,心在城中,殊难培养层次太高深的文化品味;但是,培养求知的兴趣,多少可以摆脱心中的围城。知识可旧可新,可中可西,可真迹,可复制,不必僵持,也不一定都能化成力量,却大半可以增添生活情趣,减轻典章制度消磨出来的精神溃疡。”
在董桥的散文里,中西文化、历史名人、典章制度、花鸟鱼虫、唐诗宋词、汉赋元曲、音乐书画、政治经济等无不随手拈来,为我所用。特别佩服他在散文随笔中引用的古代诗词,好像毫不费力,呼风唤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全听调遣。比如《读园林》一篇,开头写到:“陈从周满腹山水,说园说了几十年,始终不离一个情字。他说:‘泪眼问花花不语’,痴也;‘解释春风无限恨’,怨也;故游必有情,然后有兴,钟情山水,知己泉石,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不能品园则不能游园,不能游园则不能造园!难怪他游一个小小的十笏园,也得了‘亭台虽小情无限,别有缠绵水石间’之句。”他的古典底子从《蓍草等等》也可看出,一部《本草纲目》,他都读出孽缘来,生出非非之想,可见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侵淫有多深切。
董君在英国久住多年,得西方文化熏陶日久。不自然在文章中多有感怀。比如在《学说》一文中,他说西方文明毫无特殊地位可言,各个人类社会的历史长短差不多少,只是各自的发展有快有慢而已。他用一个巧妙的比喻说明各国文明的差异:“南美印第安故事中有个少年偷了父亲心爱的猪,拉到树林里去烤;于是,弗洛伊德学派下结论说,少年爱上母亲,杀猪象征杀父;利维、斯特劳斯学派不以为然,说是少年把猪烤了,正是舍原始状态而取精神文明的过程。一个文题居然变出几种看法,难怪萨特说自己跟巴黎存在主义风尚无关;利维、斯特劳斯也说他不是法国时髦人眼中的结构主义者。”董君是一个具有中国传统的魏晋风度和英伦现代的绅士风度的儒雅之士,浑身透出中西合璧的清淡和书卷之气。因此,读董桥仅限于掌握中国古代文化是远远不够的,要对西方文化略知一二,才能彻底读懂他。
董君文字越到后期越发平淡古朴,可以说到了一种雅而不矫,美而不腻,畅而不滑,野而不俗,奇而不怪的境界。每一篇散文,都不长,多者三千字,少者千字,还有几百字的奇短文章。但都精心安排打磨,每一篇都体现他的行文风格。看似平常小文,思想却博大精深。读者要进入这种境界,除了要有一定文字基础,还要有一种近乎参禅的潜心。
喜欢热闹的人读不了董桥,心情浮躁又急功近利的人更读不了董桥。
我最欣赏他写的《中年是下午茶》,文章几乎全用排比句,正是我喜欢的句式:“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鱼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义;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豆腐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他说的这几个特征,是我们中年人有着切身体验的生活经历。他写到这里还要幽默一把:“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中年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些越短的年龄。”“中年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的年龄。”他的才气,他的幽默,在这篇不足三页的文字里风流尽显。
董君是怀乡的,正如余光中的《乡愁》。他在《听那立体的乡愁》《寻根,给女儿的信》《回去,是为了过去》等文章里。寄托了淡淡的乡愁。比如《回去,是为了过去》一文中他谈到:“一晃三十多年了,海峡两岸疑云弥漫,大江南北愁雾深锁;有乡归不得:雨天的墨盒,风中的香炉,卖花声里的长巷,风雪迷离的石桥,河边柳梢的冷月,都只剩了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凝成一枕幽梦。中国人念旧近乎偏执;最难忍受倒不是烽火连三月,而是家书不敢说的故园消息。”
“中国人期待的不是炮声,是归人跫然的足音。如今,温山的软水慢慢地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城郭如故,明月依旧,菜园里真的长满了千根毛竹吗?”他在《给女儿的信》里说:“你爷爷当年久客南洋,也忘不了唐山的一山一水,他的《燕庐札记》里有这样几句话:‘予寓之燕,两廊不下百余;每当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时,颇有倦鸟思还之态。吾人离乡背井,久客异方,对此倦鸟归巢,能不感慨系之!”他在《寻根》一文中同样表达了思乡之情:“海外中国人珍惜中国固有传统文化思想当是本分;但是,身在异地,难免受点外国文化思想的熏陶,日久自有一套两全的办法:故国文化成了‘桑’,外国文化成了‘苎’,产生《陈敷农书》中的桑苎间作经验。”他这些散文所抒发的乡愁,丝毫不比余光中《乡愁》笔弱,浓郁的难以淡化。
董君谈书话的文章多,几乎占了一大半。他爱书、嗜书如命,与书籍有着化不开的情结。但是,他写书话,话藏书,给人不是掉书袋子的感觉。而是在每一篇文章里都给读者灌输着文化与知识,每一篇差不多都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董桥在《访书小录》一文中,写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作品中表现的那样,读书人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本身又不能突破重围,抛弃物质的牵制,弄得上下求索,心力憔悴。这是对当今的商业社会的批判,人心浮躁似乎已成了流行病,即便是诺贝尔文学获得者也不能免俗。克服浮躁病,读读董桥,大有好处。
董桥在《藏书家的心事》里,将人与书的感情比喻为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的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倒过来说,女人看书也会有这些感情上的区分:字典、参考书是丈夫,应该可以陪伴一辈子;诗词小说不是婚外关系就是初恋心情,又紧张又迷惘;学术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妈妈,过分周到,临走还要殷勤半天怕你说他不够体贴;政治评论、时事杂文正是外国酒店房间里的一场春梦,旅行完了也就完了。”这个比喻十分调皮而又贴切,形象生动地表现了书与不同性别、年龄特征人的关系。也只有董桥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后记:这篇3000字的文字,曾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换得三百的稿费。多少年来,发誓不写字卖钱。因为血汗去用铜臭渲染,自是遗憾。
我只读我爱读的书,只写文字给爱我文字的人看,其实董君的笔下有自负,有着揶揄世人。只是他比我冷静,在贵族的血液里,不知道一个少年用早餐的钱换得一本散文集,如痴如醉,什么分数成绩已经不在话下。我读了董君的心,他的心就是我的了,至少我走近过,几十年来,董君要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能横流倒背他的文字,会怎么想,应该是微笑给我。
曰过董君,我知道了藏书,从来不吝啬的买书,更赋予我书生的清高和持才放狂,他若生在古代应该是金圣叹与曹雪芹,我若生在古代应该是李渔。
但是总不会如追金大侠一样去追星了,一回头,我也老了,西方文法远不如董君,但是对古文字的探求,董君已经远不如我。无他,我没有董君的贵气;凭记忆力,董君离我还是有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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