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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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草的孩子茁壮玉米地坚强快乐 |
分类: 爱,在路上(原创) |
那个傍晚,忽然生出这个想法,写写拔草的孩子。她,他,还有一群他们。
第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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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她跟着姥姥来到一片玉米地边,那是分给妈妈的一分地,姥爷和舅舅种上了玉米。妈妈没领她来过,妹妹小,爸爸在外地,妈妈身体不好,也顾不上。她并不知道一分地能有多大,而且也不知道自家地与别家地的界限,那些玉米叶长得已经很茂盛了,深绿深绿的,浓浓厚厚的,看不到里面。叶子交错着,缠叠着,玉米种得很密,只有离根近的地方有些低低的空隙,既使是垄边,也似乎没有给大人留下多大余地,只有容孩子弯腰钻入的空间。姥姥说,这草长得真快啊。再长玉米就长不好了。大人钻进去费劲,这些活儿小孩子正好能干好。你也长大了,该帮你妈妈分担一些了。快点进去拔吧。姥姥说着,转身到了另一片有些空旷的地里,那里长着的植物不是玉米,她并不认识,但她知道姥姥的活儿也不会轻松。她本想问问姥姥那是什么,看着姥姥已经蹲了下去,两手忙了起来,她就不敢再问了,她觉得问了会让姥姥伤心生气,姥姥这么勤快的人,一定会因为小辈儿的五谷不分而想到四体不勤。后代如此懒惰,总是一件让人悲哀和无助的事吧。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虽然迟顿,但足够坚强和倔强。远远的,她看了姥姥一眼,什么也没说,勇敢地弯下身,钻了进去。正午的太阳很毒辣,又长又硬的叶子交织成网,她不得不用手使劲向两边推开,才分出一条路。那叶子在脖颈上手臂上划擦着,那感觉像爸爸在用砂纸打着木框,那么结结实实地蹭着,一下又一下,而且是向着无法预知的方向,那感觉又像帮妈妈往热铁锅沿上贴玉米饼子一样,必须伸手到较近的距离上,又必须及时退回,否则不是玉米饼子掉进水里贴不上被训斥,就是手指被烫到,兹啦一声,虽没有肉香却也是很疼的。最初的前行,她竟没有发现草在哪里,只是一味地向前,身上的灼热刺痛是她有生第一次经历的,比起经常和父母一起来地里干活儿的表姐来说,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了。她觉得舅妈和姥姥一定是这么看她的,在她的是非标准里,能吃苦是一种美德,她很想有机会拥有,而今天她有了机会,她觉得只要过了这个中午,她就能和表姐一样了。能彻底和姐姐们打成一片,那该多好。所以她真的是在痛并快乐着。也不管落在手臂上的是沙土,小虫还是花絮,她就用这脏手揉了揉眼睛,眼前清晰起来,能在这里生长的草也同样不是好惹的,遍地都是,她拔啊,拔啊,突然有种无望的感觉,草是拔不完的。而手指手臂却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还是坚持一下吧。想想上甘岭的英雄们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真的就努力想起英雄的样子来,这是她在孤独寂寞时萌生的一种习惯,很小就开始用了,现在还屡试不爽。用很古老的词汇概括,是革命乐观主义,还是阿Q精神,都无所谓,反正她就是这样排解压力的,她从小就不会求助,也不会向妈妈哭诉,更不会嘴软服输。因为使力拔草所以向前推进的速度慢了,玉米叶子们似乎温柔了些,又变成了赶牛车的那根鞭子,无声地抽在她的身上,频率像老牛般慢了许多,偶尔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沾落到她的身上,和着汗水在脸上背上脖子向下滑落着,或者粘乎乎的让人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并不愿去看,看了也没有用。忍着吧。
正午的阳光还是那么给力,但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她甚至忘记身处玉米地中,各种火辣辣的感觉使她麻木了,她开始一句句地梳理起从脑中闪过的比喻句拟人句,想着回家要快点写到日记里,时间长了会忘记的,想着写作文时如果用上,老师会不会画上一列红圈圈呢。会不会给她打个90以上的高分。用心写字是她从小就开始享受的快乐。她就这样快乐着,享受着,直到姥姥把她拖出了玉米地,她不知道已经在拔别人家的草了。而太阳可能也笑破了肚子,热气泄了不少,周围也安静了许多,清凉了许多,她觉得很快乐。姥姥正在嗔怪她没头没脑,替别人家干了那么多,就知道用傻力气,她就是傻笑,又蹲下去拔除那家地边的一些杂草,不管姥姥怎么说,反正不是说她懒,这就足够了。她确实没什么方向感,生来没有,后天也没有训练,更何况是在玉米地里,她能被姥姥发现就已经是万幸了。
回去的路上,她紧跟着姥姥走,因为她真的一点儿也不认识回去路。她有些激动和自豪,脚步都轻飘飘的,她开始主动和姥姥说话,因为她知道姥姥不会觉得她是个好吃懒作的寄生虫了,她说这是她第二次进玉米地。第一次不是来拔草,而是洒毒沙(为了除虫而把用农药搅拌过的沙子洒在玉米上),是完成生产队布置的任务。姥姥听了,生气地回头,发你手套了吗?为什么不告诉姥姥?以后不能去了。她这才知道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她隐约感到那次的任务是很危险的,姥姥是在担心她。于是一些细节又想起来,那天她是被选上的,她觉得很光荣。并没有手套戴,但她是高兴地洒完了一捧又一捧毒沙的,回到家,正要向妈妈表功,妈妈却很强硬地拽她去洗手,洗了很多次洗到手指深刻地发痒也不肯罢休。妈妈还不让她碰桌上的所有东西,也不让她抱妹妹。当时她还觉得妈妈真的不像劳动人民,怎么这么怕脏呢,原来这活儿真的有危险的。只有像她这样极听话,极能自我安慰的人才能干好的。
那天确实有不少孩子没去,他们是幸运的,而她这样的人有老天保佑着,也是幸运的。
从那个正午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那片玉米地,姥姥说不让她再去了,是因为对毒沙的心有余悸,还是她傻干不惜力让人心疼,可她知道草长得很快,还想再去,可是没有姥姥领着,她根本找不到路。反正,那个正午,那些草,绝无仅有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她一直很爱吃玉米,会吃净每一粒,会吃出阳光里灼热的味道。她知道有苦才有甜。
第二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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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操场,一个暑假未经踩踏,杂草丛生,新学期开学前,他和同学们一起在拔草清理操场,老师站在不远处,时而低下身子拔几下,时而站直了身子瞅瞅他们。也会对打闹嬉戏的同学训斥几句,似乎有些效果。他是乖孩子,不用老师那样训,可是却也觉得无聊,偶尔和身边的朋友说几句,这样的劳动持续了几个下午,每次结束老师都会在教室里做总结。老师有点罗嗦,也会借题发挥,拔草一件小事会被她放得很大,什么吃苦耐劳啊,拈轻怕重啊,无组织无纪律啊,集体荣誉感啊,这些词在她的长篇议论里大量频繁出现,他都有点听腻了,就和临桌说几句小话,蛮有意思的。可能是老师看到他这样的好孩子也这么的漫不经心,就更加生气,也许是他拔草的表现真的不令老师满意,反正那天他被老师狠批了一顿,老师说他拔草总是蹲着,草很高,这样使不上劲儿,而且总能给自己偷懒说话创造机会。他有点不服气,可是没说什么。他是个很尊敬长辈的孩子。
又是一个下午,拔草还在继续。同学们越来越不愿意干了。老师也更加焦虑起来,那些小草,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仿佛只是她的眼中钉,她在同学们中间走来走去,像一阵风,又一阵风。她只想让草消失,让不听话的变得听话。他还是那样蹲着拔,一棵一棵,不紧不慢,不瘟不火,那阵风也没有把火得吹得更旺些,老师急了,直接把他叫起来批评,还是昨天那个意思,干活要有干活的样子,摆出起码的架式,而且要注意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他就那么沉默着,老师越来越气,说了一句又一句。她说拔草事小,但可以看出面对人生路上困难的态度。可他就是无动于衷。最后,还是老师停住了嘴。有时大人和小孩的较量就是这样,小孩会赢。后来的劳动,他还是老样子,老师从他身边走过,再也没有说过他。但是他似乎感觉到老师的生气和伤心,也觉得有必要和老师解释一下,自己没有偷懒,于是他给老师写了一封信。他也不知道一下子怎么就写了好几页。装进信封和那些作业本一起交了上去,老师收到了。看信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似乎没有收到老师的书面答复,反正他能感到老师还是很关心他的,于是就这样没人再提起,一节课一节课过去了,一天天地过去了,这件小事很快就被他遗忘了。而且从此以后,拔草的机会真的也没有了。
第三个——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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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温煦的夏日傍晚,她脚步轻松地向孩子的幼儿园走去,刚刚还在网上和他聊了一会儿,很愉快。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而是一个幽默睿智成熟稳重的男人,十几年了,他叫她的丈夫是大哥,叫她的父母是爷爷奶奶。称呼一直这么模糊着,近两年,他俩开始互称老师,叫得越来越自然了。他刚刚当了爸爸,她给了他孩子一个名字,一些关于当个好爸爸的提醒。他呵呵地答应着。他也给了她一些建议,关于身体的生活的工作的。她也呵呵地接受。她说要去接孩子了,他就有礼貌地再见,她笑着关了电脑走进了夕阳。天气真好。她走过校园的绿化地,新铺的草坪,很平整,还能看到当初一块一块铺上去的痕迹。横一道,竖一道,现在的校园如此细腻而精致,连草都可以长成规定的格式,纯静的让人不忍出声,不敢打扰。十几年前那个杂草丛生的地方又浮现眼前,那是一个可以大声欢叫,大步奔跑的地方,咦,那些孩子在干什么呢?一开始她竟然觉得那些零散分布在草坪里的孩子本来就是绿化地的点缀呢。一切是那么安静和谐。细看,那些孩子正在仔细的拣除草坪里的杂草。两个老师站在不远处,他们都那么安静地蹲着,一只手在小草间拨弄着寻找异类再轻拔下来,用另一手接住,小心翼翼地,似乎不是在找杂草,而是在寻宝。
这是她好多年没有见过的拔草场面了。在水泥瓷砖混凝土的灰色环境里,小草越来越无处生长了。孩子们都是低着头的,很专注地完成着任务。草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的绿,她想起了当年那些高过膝盖的蓬勃参差的杂草,她有些怀念了,那时的草都很茁壮顽强,弯下腰两只手一起用力像拔河那样拔,还可能把自己摔倒,然后发现根还结实着呢。她当时不让学生蹲着拔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蹲着确实使不上劲,一旦使劲就更容易摔倒,这是她个人的体会。所以她希望学生们都听她的,更快更省劲地拔掉那些草,完成任务。
现在的草,好像再也不用那样拔了,似乎只用两个手指就可捏起来,眼前的孩子们都是那么乖地蹲着,捏着,那种认真专注的神情和当年的他还是很像的。但她对眼前的这群似乎再也不会有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焦急了,心里却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是对他们的怜爱,也是对小草的痛惜,拔下来的小草并没有太多的不同,没有那么肆意张扬地生长,可还是要被拔掉。只因为属于不同类。其实不拔掉又能怎样呢?
忽然想起了当年他的那封信,年轻冲动的她只想着让所有人都来尊重老师的权威,不允许蹲着拔,但他却坚持蹲着,她批评他了,他因此委屈得写信。所幸,她当年并没有把这棵小苗从心里拔掉,而今他长成了一棵大树,一棵甚至可以为她遮蔽风雨的大树呢。她想到这里,笑了,下次再聊天,她会告诉他,她完全相信他没有偷懒了。在心里,她向他道歉了。那时的她虽然执着热情专注投入但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好老师,怎样才能走进孩子心里。想到曾有多少茁壮的小草被自己无情地拔掉,她的心里好难受。
当年,看到像他那么乖的孩子,为什么她的心里只有焦虑和恼怒呢?而今,看到这群拣草的他们,为什么她心里却只有温柔和怜爱呢?真想回到从前,让她放下架子露出笑脸,在草丛中和孩子们一起尽情嬉戏玩闹。那时的她是多么年轻啊。她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他们,因为年轻,所以他们感到亲近,那也是她作为老师最无知最幼稚的年纪,她遇到了他们是他们的不幸。他们因她的生硬刻板武断强势而失去了很多应该有的乐趣。她感到遗憾,深深的遗憾。不觉间,心里那丛悔恨的草已经长得很高,几乎挡住她的视线,所幸,还有他这样的大树在向他微笑,让她欣慰。
草,长到了不该长的地方还是要拔的,玉米地里的,操场上的,草坪间的,还有心里的。
于是在那个傍晚,我想到了这个题目。
那些曾经的很茁壮的草,那些关于拔草的孩子的记忆,永远理不清,永远不舍得拔掉,永远都长在心里的梦。
(写到这里,思绪乱了,就像一丛杂草,就此停下,一切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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