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多生疲累，常觉无聊，盖闲极所至？亦未可知！

岁月忽已晚，兴之所起者，每懈怠而零落，无关紧要者日丰，时不知所处，无以适从。

晚饭才过，已打不起精神，休言散步。瘫在床上假寐，念及旧时生趣，山长水远。

不甘于沉寂，又无从拾捡，索性着手指间。右手拇指食指合力，一一左手五指关节处慢慢按捏，一一捻过光阴，寸寸入心。左右手交替，不徐不缓，不急不躁，指而掌，掌而腕，腕而小臂，而肩颈，再耳廓，脸颊，双目，前额，头顶，脑后，大椎。复取点穴棒，足三里，阳灵泉，阴灵泉，三阴交一路下来，凡所经识，大抵过上一遍，而睡意朦胧矣！

睁眼更漏灯残，记起旧时光阴，每时刻精神十足，清贫里的鲜活。

谁偷走了我的那些生趣呢？

确是退步了，源于自以为是的优越和实际的衰老，去乡下第一个打怵的，竟是如厕。虽是从小冻惯了屁股的，如今想来，依旧会禁不住打个寒颤，而况重温。

今冬的雪下得干脆，落地生根，只一夜的酣眠，睁眼已是银装素裹，旧时乐园，欢声笑语犹在耳际，恍若一梦。

眼前一片雪地初妆的静好，碧空清远，阳光万里，有鸟儿林间往复应和作答，不消作业要写，不消家务急切，不消生计奔波，正旧时所期所盼偷懒时分，只消三五成群，撒了欢的奔赴，扬雪，摔跤，翻滚，打闹，叫嚷争吵，气喘吁吁，随意织出一派赏心乐事。

落雪后，哥哥的乐事是养鸽滚鸟，自有一套我读不懂的章法，不知今还记得几何。得了机会常会念叨起，去老家的山里圈块地，饲养些禽畜。在他眼里，禽畜比人更容易相处，我究竟描不出他内心的颜色，总有绿意和阳光一抹的吧，我想！

旧时的冬天略显单薄的苍白，同了所有乡下孩子一样，只有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在意你的忧乐死活。那样一种相对清贫的宁静里，大人们忙于生计，吃饱睡足按时上学到点回家睡觉之余，无暇给予孩子们过多关照，却也并不觉得被如何冷落，反正见了面多少要被束缚管教，竟是偏得了一份只属于小孩子们自由的窃喜。

去了大人们的意志，那片天地便都成了自己的，谁扯破谁的衣衫，谁将拌摔推倒，甚至破了皮受了伤流了血，都只是伙伴们自己的事儿，除非偶然被些细心的大人发现，没人愿意告密，亦不会自此伤了和气。严重时许他伤筋动骨，亦绝不会伤了彼此情谊，多少有些周瑜打黄盖的味道，一不小心滋长了些顽皮和野性的宿命。现在想来，何其幸运，何其珍贵。

一壶茶，一盏灯，一卷书，旧时艳羡光阴。茶才温热，灯正柔软，书已泛黄，窗外数点寒星，屋内几串炉火。炉盖上土豆片敦厚地铺开，空气中弥漫了浓郁甜香。说不清，几十年无冬历夏与土豆相依相伴下来，究竟生不起半点厌烦，若不是宿命，该怎样解说？

翻出投影，想着找些旧时影像里的欢悦，那些往返十几里山路赴一场露天电影的热切，仿如昨夜。乡下没有路灯，有时雨后初晴，借了点点星光，一路“黑泥白水黄干道”下来，总免不得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偶尔半身泥水一头汗水竟也嘻嘻哈哈成了乐事，真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好！

乡下人有闲，尤喜冬闲，大人们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扭秧歌，孩子们房前屋后藏猫猫，连平日里难得出门的女人，也有了走东家串西家帮做家务顺便拉拉家常的兴致，指不定谁家的姑娘便被哪家的小伙看上，又哪家的小伙天天望眼欲穿的心不在焉。孩子们哪里懂得这些，炒瓜子、爆米花、烧土豆、蒸豆包、啃冻梨、炸麻花……都是这时才有的乐事，为着春节的前奏，早已乐不可支了的。

中国人爱戏，古已有之，不分穷富。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比天大。他们守着自己的土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每时每刻上演着几千年来的传承。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轻言离别，轻易谢幕。

没戏可看的日子，我们更像是戏中的角色，五七成群地挤到一部收音机前，赶赴一场每周一次的《听众点播》。戏里戏外，如醉如痴。

多年以后，看梅先生《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听杜丽娘唱《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念及旧事，不知怎的，竟有些泪眼婆娑。任你是温婉江南阳春白雪，亦或粗犷塞北下里巴人，这一刻一一打成一片，好时光总是短暂！

我不知道那样的童年少年，对于我此后的人生道路和我的生活态度产生过怎样的影响，曾经明亮抑或灰暗地涂抹过我的生活。许多年以后，当我回首往事，所有的苦难与不幸都已渐渐淡去，进而又生发开来，像是春天里张翅欲飞的蒲公英，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姿态，都曾在梦中出现，提前安排好了的一样：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漫过我半世离落。

自此相顾，岁月静好，只念归途，不诉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