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清晨湖边，林间又添新黄，仿若秋之前兆，轻轻描出的一笔。

通常人所喜欢的新，多为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新。至于秋风萧瑟里，便一派丰收在望，亦难于心底生出些微于新里独有的惊喜。

大抵韶华易逝，总不如欣欣向荣的好，虽然那亦是另一种意义的新，同了老之于少，死之于生，若不另具只眼，谁肯体谅落红的洒脱，春泥的用心！

人之向老多堪怜，是我所见所闻的心境，而非牢骚。

我不知道他们一眼沧桑里是否还有着生机的鲜活，亦不知等我老了时会是怎样一种心境，我倒希望着我的全部怜惜都是在杞人忧天，并不遥远的年光里，我的眼前依旧时时生起新的枝芽。

我宁愿相信老去里是有着新意的，若不然为何人人都怕怕过早地死掉，如果老了真有那么可怕。抑或，我们还不曾深切体会到，有比死去更可怕的事，同了巴金先生说的：“长寿是一种惩罚！从现在起，我要为大家活着。”

近来日子零零碎碎，颇有些无着无落。

车行于旧时熟悉的乡野，除去些久违的亲切，已忽略了彼此相看的难得！

不管走到哪里见到些什么，我们总会不经意拿故乡来参照，人情冷暖，风物造化，乡俗俚语，由是生出些欢欣失落抑或惆怅，都做了下酒的小菜生活的点缀。日复一日里，我们并不自知，故乡的一切已深深长进我们身里心里，静化成一幅原风景，时时来映衬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并具象出连我们自己也觉出些陌生的样貌和现状。

故乡，永远是挥之不去触手可及的痛，在我想你的时候，在清晨，在黄昏，在夜半醒来一片星光虫声里。

老叔说，旧时的山间没有这么深的沟壑，山与山间的谷底密麻麻遍布柳条，山水从这些排条间缓缓流出，长年不息。

旧时山上植被繁茂，有涵容，像极了那时的人和事，长长久久，连回想也沾染了悠远。

老叔依旧念念不忘，不知老房矿那口井里，可还常年有冰？

穿过树林便是湖堤了，差不多和雨滴同时站到上面时，抬眼看了看天，厚厚的云密布了来，我料定那便是周董《青花瓷》所谓“天青色等烟雨”的境遇，无由窃喜，为着久未谋面的雨？还是这样一场不期而遇？

放眼一无遮拦，环湖已没可能，风是微凉的，云是慢慢的，天是低近的，心是愉悦的。我确信雨在等我，不忍就此顷刻滂沱，容我回身穿行林间，容我闲庭信步躲进楼来。

节令似乎晚了，乡下的玉米抽了穗，尚不及长粒。听表哥说，今年有润月，还有整个八月的生长期，只消一场透雨，大抵便丰收在望了。眼前这场直落的雨，我希望那里也正巧逢到的好，不只是一场即景的酣畅淋漓。

许多看来不好不坏的事物，细寻其间，总有些希望与失落相互杂糅。自然终归是自然，永远填不满人心这条沟壑。

日常所见些文字说辞，多是旧时好于今时，从前好于现在。即使随着时光流逝，旧时从前流进了记忆，今时现在又流进了旧时从前。

这样想来，所谓今时现在的不堪，只是依了当下的眼光，并非真的一无是处。《西湖梦寻》后，西湖也还是西湖固有的好，岁月不再，旧俗不再，便残山剩水的不堪，依旧游人如织，风景如画。

即使一隅的逼仄，低眉抬眼间，亦可不失些微点滴的美好。便不是为着自己，亦要记取留予将来的温存。总要留些值得回味的给这个世界，给子孙后代，为着他们不去看轻了我们，而不是一眼黑暗满纸牢骚。

会场、餐桌、漫漫长路，我们的躯体、灵魂、时间、精神、心情时时面临被无端绑架的可能，如果你还不曾学会与自己和睦相处，所居所处，随时地狱。

人生即是不断寻找自己、拯救自己的过程。

我们真的改变不了周遭这个世界，这个本是我们亲手合谋创造的世界，反过来一一桎梏了我们。除了学会些时不时跳出现实的本领，保有一份亲善慈悲来影响周遭的人事，让自己些许自由，让他人些许欣悦，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这亦可能是我们唯一可行可做甚或仅有的一条生路？

只是我依旧时常无法逃脱，鉴于地狱里也常有花开的诱惑，我时不时会看到些另类景致的风采，如梦似幻，一出大戏的精彩。儿时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投入，常常忘了日薄西山，回家吃饭。

我在想，会不会地狱居久了也便习惯了，不记得地狱之外还有天堂了。

某些时日，我们尚不如一只锁进金笼的黄莺，她以无声和绝食告诉我们自由的可贵。

以人的身份和境况的不堪，到底让我羡慕起黄莺来了。

周作人《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我总觉得那句“喝不求解渴的酒”若换成“喝不求解渴的茶”则更为贴切，毕竟现今我们已拿不出可以用来解渴的酒了。

但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如果周先生这点日用必需之外的东西是生活的意思所在，那我们常常开着不求解决问题的会，鸡毛蒜皮，时不时小题大做甚或无中生有的一一中伤，便是生命里无可言说的悲哀了。

突然发觉这是个伤害的世界，不是少数人绑架了多数人，便是被多数人拥挤着前行。不管你是谁，在想些什么，志向如何的高远，你总要行进在这样一条路上，和许许多多人一样，默默无闻，只要你没有足够的背景力量拿不到本该属于你的话语权，生命终究无力的居多！

缺少了必要的自主，是我们自身生命的巨大浪费，是趋向生机渐渐消亡的桎梏。

即使暑期，我也并不觉得出行的好。这样的季节里离开北方，或是频频出入酒楼饭店，我以为都是极大的浪费，是不解自然，不懂生活，不够珍惜生活。

家乡最好的时节，我更愿意朝夕与共相守相望，哪怕她是如何也够不上佳山秀水风光无限着的。一年不足半年的繁盛，最是我志得意满之所在，亦是牵牵连连始终未能彻底逃离的根源，即使从前不再！

我确是在时时逃离着的，热闹场，喧嚣处，灯红酒绿，不为别的，只是喜欢。同了那些昼夜兼程的赶赴，各依各的方向。

话题之外本无话题，既是随笔，常常为着这些散漫文字起个名字而发愁。心境若此，便是这首《故乡的原风景》的悠远而亲切吧，说是长进了躯体灵魂，其实是我们自己永远走不出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