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法师

 

我一点也不担心，鼻涕，任它流吧，到嘴角了，擦擦便是。咽喉，任它疼吧，尚能吃喝，不消人喂。失眠，闲看满天星星眨眼，终有那么一刻，睡着了便不再会醒来的。脱发，由它稀疏了也好，若不是剃光或是烧光，终不过荒野一团跳动的鬼火。遗忘嘛，就此别过，更多更大的一轮正在逼近，直至清零落锁，永不开启。

没什么好担心的，比起昏昏然垂垂老矣，它们太过轻描淡写稚嫩青涩。

电话打回老家老人处，告以比前些日子能吃饭了，只尽日不言不语依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事的父亲每日里一个人出去购物，大包小袋地一一搬回家里，子女们每隔一段日子再将满柜子变色发酶的烧饼之类一袋一袋悄悄扔掉，定是些从前的美味吧。两口子心照不宣，只老人高兴便由他去花去买吧，兴许便是仅存的唯一的乐趣了的，同样的尽日不言不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说起老人免不了联想到自己，都是望五十的人了，仿佛前路迢迢，另一些风风雨雨已恭候多时，若不想让自己也变成了那一副境况，总得做些准备才是。准备些什么呢？

15年前龙应台在台大作过一次演讲——《我们为什么要学习文史哲？》

“文学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从思想的迷宫里认识星星，从而有了走出迷宫的可能，那么历史就是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眼下的这些老人家，亦都是曾经的风华正茂一家之主说一不二，同了未来的那个自己，是一分一秒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点一滴长成的。对于今天老人的境况我们无从埋怨，除去倾力而为已无法弥补当初的轻忽，即使回得去一段从前岁月，我们也未必觉悟到自己的欠缺和问题所在。便是今日的我们又几人会认真思考和面对那终将到来的一天，谁又能保证今天的思考和行动便成为未来有所转变的直接动因。只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未来那个自己长成什么样貌，今天的我们负有全盘垄断的无可推卸的责任。

也是做老子的本性使然，将这篇演讲一厢情愿地发给了儿子。差不多同了龙应台当时演讲的初心，二十几年后儿子像我这么大而我已年届古稀时，我不希望他们成为“要求他们有人文素质，是太晚了一点”的所指，不希望他们同了我现在的不无遗憾，不希望他们真的就成了缺少人文情怀的一代，无论他们与政治是否有关，无论他们在哪里？做什么！若还存了些许私心的，不希望他们同了我此时面对老人家的懵懂无助，在那时的我也许不够清明的境况里，他们能够小心翼翼同时又坚决自信地带我走出小我的迷宫，指给我光明所在。

我认同龙应台，知识是外在于你的东西，是材料、是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须让知识进入人的认知本体，渗透他的生活与行为，才能称之为素养。人文素养是在涉猎了文、史、哲学之后，更进一步认识到，这些人文“学”到最后都有一个终极的关怀，对“人”的关怀。脱离了对“人”的关怀，你只能有人文知识，不能有人文素养。

“政治家跟政客之间有一个非常非常重大的差别，这个差别，我个人认为，就是人文素养的有与无。”龙先生（对于学者官员身份的她我更希望这样称呼）的演讲是针对法学院的，抛开这一局限，人文素养的价值无所不在，即使15年后的今天，就在我们身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因着这种人文素养的缺失而毁人家园、断人希望、自食其果的悲剧。

孩子们的将来我不知道，龙应台也不知道。他们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路，我只是将我看到的想到的说与他们，听不听，听多少，做不做，怎么做，都该是放了手让他们自己去知去行的时候了，总得留些空白予他们自己去填充。未来是他们的，连带着未来的这个世界去向何方，都只能寄托于一纸希望：“我希望听到的是你们尽其所能读了原典之后对世界有什么自己的心得，希望看见你们如何气魄开阔、眼光远大地把我们这个社会带出历史的迷宫——虽然我们永远在一个更大的迷宫里——并且认出下一个世纪星空的位置。”

如今身为官员的龙应台除了希望，她手里还有大把的规矩和师资可用以教化、考量她所希望着的人文素质和人文关怀。以其为风向标，岛内特有的不同于大陆的传承和文化氛围让我近些年很皮毛了些台湾作家的文字和思想，那是些不同于因文革而断层扭曲了的文字，有珠玉的涵养和温润，古意犹存。即使已到了“要求他们有人文素质，是太晚了一点”的年龄，我依旧固守“读书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的信念，无论为着二十几年后的自己还是二十几年后如了我现在的儿子，希望和一片亡羊补牢的执着之余，于儿子面前耳边也许还有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嘟嘟囔囔的婆婆妈妈，谁让我是老子呢！我不希望我的遗憾在他那时重演，即使也许他现在并不理解！

这便是我要做能做的全部了吗？好像依旧缺了些什么？是否要学着濒死时的需要：“离开外在世界，与心灵对话”？

失联客机信息依旧无法确切，翩跹像一朵美丽蝴蝶倏忽而去，藏于山藏于渊藏于草长莺飞，藏于惟思念牵挂可及的天堂？共一缕晨曦同一片月色天涯此时，只是换了个去处换了一种身份，忽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那些随了蝴蝶飞去的，是否有那么一刻机会，“离开外在世界，与心灵对话”？他们想到了些什么？又牵挂些什么？要告诉些什么呢？

我一点也不担心，明天是阴是晴，是风是雨，是冷是暖，是贫是富，是胖是瘦，是苦是乐，是居家是行路……比起昏昏然垂垂老矣，它们太过轻描淡写稚嫩青涩，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只是有的时候，你不知道明天和无常哪个先行到来，在你还不曾与心灵对话，还来不及发现自己、找到自己，在想说还没来得及说却永远没有机会再说那句话的时候。

一朵花要开放，白的粉的红的黄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如你想了，懂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