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十二夜，月色渐清渐朗，晃荡湖上，碎波一碗，近水处，如影随行，而人车初寂。

时有急缓者，忽然前后，而乐声各色，多不入耳，概心未能静也。亦挂了耳机，恰尹桂芳《宝玉哭灵》，凄凉幽婉，哑然透心，仿若当时，较电影之徐玉兰尤其深厚凝重，私以为最是契合。今之舞台歌馆，崇尚高细亮者，更趋时弊，非如此不足以标新立异一鸣惊人，不足以鹤立鸡群一夜成名，不足以时代精神开拓进取。便是喊跑喊破了的，亦情有可原，意有可谅。主流喜欢便是好的，不妨于一些场合做一善意提醒：“老人及心肺功能不强者不宜”，以彰显厚道。

到底是入不得主流的，我还是喜欢老祖母讲故事般的絮絮叨叨：不消声嘶力竭，亦字字入耳入心；不消言之凿凿，却丝丝心领神会。于是所闻所见，多怀旧故人，邓丽君、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严凤英、尹桂芳、范瑞娟……。非但名流，便是民国时期普普通通男女学生的一张旧照，那神情、那俊逸、那温婉，亦远非今之所谓明星可造作得来。不敢说一代不如一代，平心而论，大抵一些美好的东西丢掉了，却是千真万确的了。曾几何时的衣冠楚楚义正词严，只隔了张纸的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水中月，镜里花，“一以贯之”去之远矣！

秋以来，风吹瘦，瘦山瘦水瘦夜眠，惟饭量不降肚幅不减，倒贴了秋膘似的，困顿难免。睡前翻书至嗑睡虫状，才一转头，又是一脑子故事。夜梦多杂，如秋之多事，林林总总，没个完了，若能记录，不啻另一重世间。不明就里者，莫非黄山谷梦里满口芹菜清香？

无所钟爱，秋天本不适宜怀远，天高云淡以明静我心便是好。秋雨未及稠，留几多看天望月晒太阳的余暇，皆天赠地赏。旧时该是晒些干菜的时节，开始备冬了，哪里会想得到自己。老辈人要么不说，要么确不曾想过自己，一群丫头小子的生龙活虎，张张小嘴儿容不得一顿空闲，冰雪覆盖前，赶时唯恐不及，哪来那么多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因了无我，旧时的老人多活得随顺而从容，不贪生，生亦何欢！不惧死，死亦何苦！不若今时老来多愁苦隐忍，动辄草木皆兵，而惶惶不可终日！

有些年冬日里吃不到干菜了，味道依稀！前些年自己晾过晒过的，虽不像个样子，味道总还是有的。奈何健忘，被些反季绿意新鲜所诱，待记起时，多已春夏，不是生了霉便是变了味儿，颇有些暴殄天物的歉疚，从此搁置。懒惰找得到借口，馋虫却不得消停，每冬春时日里的不咸不淡，总会念及忆及母亲的豆角丝、豆角片、茄子干、窝瓜干、黄瓜片、咸辣椒……我们丢失的何止味觉，还有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差不多整个夏天，红茶改绿茶，自觉火气依旧而胃肠清苦。从二十年前吞咽有了异物感，和了岁月的丈量，我知道有些事物上身，便再难去得，比如病痛，比如积习，比如观念。若非精英名流、足够幸运，很少一些人能遇到对的医、对的师。医者却病，师者治心。若我之医者难遇，尚有师之可法，枕边书、身边人，虽不无遗憾，亦不无感激。回头看自己的人生，若早知道些自救自渡的道理和法子，或许可免得一些错陋和不羁。世间美好俱足，却没有哪一样会凭空掉得下来，定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般的一番寒苦，手把梅花，已是云头踏破，而春在枝头。对于置身苦难里的人（至少他们自己认为那样着的），他们缺少的也许不是金钱、医药和健康，而是一念间的认知，对于自我与生命的认知。昨日万般已死，今日种种才生，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眼觉悟里，都是初生。

月近中秋，不消旧时排队挤月饼的惴惴，反失了一份亲切。那时中秋若吃不到一口月饼，便如后来过年看不到春晚般，节啊年啊便像是没过过的无趣。物质益丰，念头愈杂，还有些什么尚亲切温暖着的？旧时几牙西瓜，半盆沙果，四块月饼切成十牙，一盏油灯如豆，合家老小围话家常，兼而赏月怀旧；亦或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家，窗前置几，水果数样，月饼种种，熄了照明，窗外月光，室内烛光，或几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喃喃，或摆几个自以为酷的拍拍照照，一台电视晚会添得些许乡愁，亦不乏沉静的美好。如今呢，从前想得的都已得了，从前以为理所当然的却又失了。连同平常日子里，情趣多已湮灭，源于无聊的冷漠成了主题，最亲近的人，如隔天涯。

我的印象里，中秋和旧历新年一样，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然岁月渐长，物是人非，再难找到旧时的欢娱。才知道，人世间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到了。杜诗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句，不知牵出多少千古乡情。饶是信息如此迅捷，却接不到旧时音讯，惟大把割舍，以为的安好，似是必须的假想。

许是旧时家乡灯光的昏暗，记忆里，那里的月，确是又大又圆，又近又亮着的。好大一片月光的空旷，留给我，随意装些什么的都好，一份来自故乡的馈赠！今夜，我想温一壶月光，不为相思，只为安好，愿岁岁年年！

小记：16日晚散步，行11里，天上月水中月遥遥相望，记起“千江有水千江月”的句子，惜湖水浮躁，心心未得相印。17日晨昏散步，行16里。凡18天，行215里。夜来普洱一壶，如饮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