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及细数时光的美好，已过了夏至，太阳向南，渐行渐远。如了中年心情，人生还不曾怎么着的，似已看得清日暮乡关了，好日子同了好心情，总是来之不易，去之倏忽。

年前捧回汪曾祺先生《一辈古人》《彩云聚散》，与先前《旧人旧事》《人间草木》《风雨天涯》收录多有重复，还是毫不迟疑，想来源于一份念旧，字里行间，透着过往气息，虽逝犹新，恰是撩拨了自己的笨拙，于是拿了来，颇以为便是自己的了。

依着旧俗的尊重，姑父老了。那日清早接表弟电话，仿佛已是意料中的，从他二次发病不能言语神志恍惚起，我知道，那个略带了些结巴、唱起大鼓却韵味十足意境悠远、时常爱抬抬杠钻钻牛角尖、干起农活儿抵得过两个大小伙子的倔倔老头，再不会与我断断续续拉些家常说些旧事、并时常嘱我去看些《奇门遁甲》《小纲鉴》《推背图》《烧饼歌》之类，似乎那才是他认可的学问。

撂下电话，匆匆通知两个妹妹，请假、加油、带了随身物品、用度，上得高速，太阳已是普照，只天边飘了几小块儿云朵，哪里有阵雨的迹象？

季节本是迟了的，早过了端午，原野青葱，分明春意盎然。那些曾经欢快的脚步，朗朗的笑声，静静的岁月，悄然翻过草地、溪流，爬上布满野花丛林的山冈，渐渐远去了，同了那些过往童年、旧梦。

再怎样的老，都是由着孩子慢慢长起来的，都曾经有过风风火火意气风发，都如了这青葱原野，以为未来里有着大片的美好时光。一个不经意间，来不及珍惜着的，那些美好已水样地流过，都成了往事。

有谁可以停在时光里呢？季节的风，翻转年轮的风车，生命如庄稼，一茬接了一茬，绿了，黄了，荒了，又绿了……我们穿行其间，任岁月检阅，迎新送旧。渐行渐多的送别，单薄里长出了厚重，从加法到减法，学着接受自己的宿命。

那些来不及做成老人就匆匆告别了的，总是存了些许遗憾。这样看，自然地老去，本是一种完满，却因着人心的不足而成离殇。

到底还是迟了，行进中的，那厢已火化了、进山了、入土了。记起苏词《定风波》的出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隔了一千余里，定要回到生养自己的乡土，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也算得落叶归根，可以安心了吧。

见得表弟表妹，无多悲戚，念及身前尽孝，颇以安慰。养老不易，于人于己皆是，尤其长期卧床神志不醒，衣来伸不得手，饭来张不开口，最是做不得自己主人时。有些事无人可替，即使父母、夫妻、儿女、兄弟、姐妹，那情意里的温良，则如人饮水！

林语堂先生说：“到生命的某一个时期，春日的纯真已成回忆，夏日的繁茂余音袅袅，我们瞻望生命，问题不在于如何成长，而在于如何真诚度日，不在于拼命奋斗，而在于享受仅余的宝贵时光，不在于如何花费精力，而在于如何贮藏，等待眼前的冬天。”

少时听寒候鸟的故事，旨在花开当折，明日不待。半生辛苦，亦多为着营生，问题在于我们要贮藏些什么？养老钱？过河钱？衣食温饱可以无忧，病痛呢？精神呢？多少钱可以解决得了对于世间美好的贪恋、执着，对于孤独、死亡的无奈、恐惧？

再怎样春风得意，若不学会坦然面对生老病死，终是一场缺憾，一出悲剧。学生、学老、学病、学死，皆是人生必修。

江水也平旷，屋舍也俨然，家乡却越发宁静而凋敝了。许是老人们的心事，都随了子女去了城里了，生活不再是昔日的火热，连同一日三餐，竟也越发地随意而寡淡了下来，渐渐轻闲了，无聊了，沉默了，日长如小年了。每细端详，约略旧时风采，连同江堤残破，江心岛一抹，远山含翠，都像是梦中一场，说与不说，皆是不忍！

晨起清凉，隔窗有鸟声相伴，忽觉时光静好，遂记起张恨水，便又翻得《天河影下》：“一水迢迢，别来无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其出于舒位《博望访星》，原书做“一水盈盈”，概以为误引，然意有别境，误亦别致，造化神秀，另开生面。

人生无处不离别，旧时人，旧时屋，旧时风月。一水盈盈，还是别来无恙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