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赶路搭车，坐下来吃饭生活，躺下时才想着翻得几下书页，便是大致的人生境况。人生来死去，亦多是于躺下中进行的，这样看，翻着书时是最接近于生命本质的，似乎都已被拒于生活之外了。

如果我的眼里曾经收藏过悲悯，那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自己；不是因为苦难，而是因为无知，对于世间万物，对于生命无常的，深深的无知。

木心《文学回忆录》“最后一课”里说：“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人生确是需要快乐，确也不只是眼睛才能听到，人人都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感觉。但若离开了眼睛，世间便可能没有了艺术，没有了承载传递美好的顾盼生欢川流不息。那是一眼心田的微痕，春风乍起，我宁愿相信，双眼以外，另有第三只眼——天眼，心眼，只眼。我亦希望自己能借得只眼，看此人生。

末日看来还远！世间成住坏空因循至此，我们还是来得早了，到死也看不到眼前世界的毁灭。我只是相信，所有的毁灭都有新生。如果经历毁灭是痛苦的，由毁灭到新生则注定是痛快淋漓的。人类已存活得太久，有了些许麻木，些许疲劳，些许不耐，些许无聊，些许迷惘，外加了信心鼓胀欲壑难填，真以为自己就是主宰了，可以无恶不作为所欲为着而永享盛世清平，不正是大踏步走向毁灭着嘛！

该来的总会来，在该来的时候场合，落在该落的人的心上身上。

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于是我们需要再加把劲儿了，多排些毒物于深水地下，多炼些地沟油填补餐桌，多制些假药延年益寿，多毁些林木打造棺椁，多建些豪宅早下地狱，多印些钱币纸醉金迷，多出些妖魔丑化艺术，多产些垃圾诋毁文化，多投身浮躁肢解信仰，多聚些积怨怒火中烧，多生些险恶丧心病狂，多种些仇恨自相残杀，多造些核弹自毁家园……

如果这些都还有些遥远，那就先从眼前事做起吧，抛妻弃子，虐待孤寡，手足相残，弟兄反目，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助纣为虐，兴灾乐祸，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颐指气使，狐假虎威，指桑骂槐，勾心斗角，牢骚满腹，怨气冲天，毫不利人，专门利己，鸡鸣狗盗，无事生非……定能练就一身狭肝厉胆，蛇蝎心肠，肢残体弱，贼眉鼠眼，形似槁木，面如死灰，行尸走肉，而魂飞魄散！

许多时候，整修一所残破了的房子，远不如建一所新的来得容易；改变一个人的性情，要比重新生一个来更难！人生没有回头路，便是一种宿命，等不及春暖花开阳光普照，却依旧要踯躅前行。同在路上，明了的人安宁而祥和，如沐春风；无知的人急切而浮躁，如坐针毡。这亦算得世间的公平，公平得坦白、悲悯！

世间有一种品质叫荣辱与共，有一种善良叫爱屋及乌，有一种无知叫唇亡齿寒，有一种流毒叫两败俱伤……

有一种无言，叫悲天悯人！

忽地记起那句“看花满眼泪”来，又是陌上花开时节，可缓缓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