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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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宋体《孟姜女》《寒夜》西湖梦寻 |
分类: 拈花微笑 |
一个人喝茶,可以是享受,亦可做消遣,自然也有无奈。北方人不善茶,除去少有几次的附庸风雅,无人可对才是苦衷。起了兴意亦是吆五喝六,先是酒楼灌个七拧八歪,再去歌厅嚎个死去活来,鲜有想起茶楼的,也是奔了打牌的主题,随便一壶或是干脆每人一杯龙井观音碧螺春的,喝到兴(牌)尽人散,回到家里仰望星空故作深沉,却如何也进不得梦乡。
倘是酒喝大了,更是与茶没了干系,据说中国人一年喝掉的白酒,要用整整一个西湖才装得下。拿西湖来盛酒,倒有些仙人的豪气,可偏偏是几亿个不争气的醉虫,想那西湖亦自觉不值,还有同了苏轼一般“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粉丝也都不会同意的吧。
有时倒还真想看一看西湖的醉态,是否挥得去西施的满腹心事?那醉态里的西湖,可否忆得起张陶庵《西湖梦寻》里苦着恼着怜着惜着寻着觅着的旧时容颜?
茶叶换了再换,并不觉得哪些绝对的好与不好,清婉、浓重、淡雅、深厚,全凭各自缘份、相适。同样一些茶,经茶娘亲手烹制,色香俱佳,一饮一啄间有山川清冽,草木甘饴,回到自家则同了陈叶旧茗,色寡味孤,除去火候程式水质的差异,身与心俱不在焉!许多时候,于茶里品得的,是一份心境,无关口渴。
江南归来,听了茶娘的话,不再以沸水冲茶。烧至滚开,先烫了茶杯,再注满水,静看云蒸霞蔚。偶尔摘了眼镜凑在杯口,亲近一份温润,尤其北方一窗严寒半室枯燥的日子,越发觉出水的润泽鲜活。呆过了腻够了,水温也已去了十几二十度,一小撮芽叶轻轻飘入,稍事迟疑,瞬间回过神来,似重新活了来,一边舒展起绿意,一边径向杯底游去,溪水奔向大海般的欢快。
细雨霏微晓风轻寒里素手轻摘出的一份愿望,不消片刻已化成浓淡相间的一抹春意,于眼里心上渐渐弥散出生之美妙,待丝丝缕缕清香才要暗浮,已迫不及待地入了口的绵长。茶,确乎更加味道了些。若那茶娘有知,心下是否亦生起一份欢喜?若那采茶制茶人有知,是否因了这份静暖欣喜而格外珍惜?
“采茶非采菉,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如今采茶,似没这般辛苦了,却也少了些许的野趣!这样想着,便又记起一首《采茶谣》的于都民歌来:“茶树青青生嫩芽,茶娘工罢看晚霞;姐小娇娇郎儿健,茶娘工罢看晚霞。”字简意赅,婉转于耳际,却是缠绵得意韵深长,有理不清猜不透的情愫浸在其中,如了茶饮。
品茶的闲适,最是时光和心情里浸泡出的一念欣悦,如了读书看字,忙三火四心浮气燥不只失了清味,亦辜负了一番美意。以茶之岁月静看人间百态,多少可瞥见些人生气象,那是与财富地位并无多少瓜葛的超然写意。我的世界里时常有这样的画面:远山浓淡相宜,近水婉转绕屋,一树千年古槐,柴扉半掩,犬卧窗前,几上三二小杯一壶紫砂,茶香半盏尚温,有老者敞衣赤足仰在藤椅前,左手蒲扇迟迟,右手诗书倦倦,双目低垂似睡非睡,枝上翠鸟,耳畔流泉,一只粉蝶志得意满若即若离,惹出四围蝉嘶一片,浮生偷得半日消闲。至于那壶中龙井毛尖碧螺春亦或瓜片普洱安吉白,都随了清风,任意西东。
现代人为生计苦于奔波,时间就是效率就是生命,舍不得半个眼神一丝闪念的偷闲,大把的光阴必用来换白花花的银子才不枉活。记得这样一段故事,有个渔夫在海边照太阳,正好有个商人从此路过,看到渔夫没有出海打鱼觉得很奇怪,于是有了这样几句对话:“你为什么不出海打鱼?我打了够今天吃的啦!那你为什么不多打点呢?打多了干什么呀?你可以把打很多的鱼照成干卖钱呀!那卖了钱干什么?你可以将钱集起来雇佣人去帮你打鱼呀!为什么要雇佣人去打鱼呢?这样你就可以打更多鱼啦!那要更多的鱼有什么用?这样你就可以卖更多的鱼,赚到更多的钱呀!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用呢?钱多了你就可以开工厂啦!为什么要开工厂呢?这样你就可以赚到更多的钱!赚更多的钱干什么呢?这样你就可有钱到海滩去照太阳啦!那我现在不是在照太阳吗?”于是商人无语。这是个有争议的故事,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多少会让人有所反思的便好。
据说西方有钱人有以肤色衡量贵贱的,若连私处都照成古铜色,说明这个人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起的闲适。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里的人们,物质尚没有极大丰富,自然闲适不起。倘若这极大丰富非五七十年便是看不到影子的,那许许多多如我之劳心劳力者岂不要困苦终生永无闲适的了!所幸物质并非生活全部,于是擦擦汗的间隙,尚有余暇抬眼看天边挂着的几片祥云,风从耳边吹过,满满一世界的清凉。宋人杜耒有《寒夜》诗最是入心:“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淡茶一杯送上的暖意,远非财富可以懂得!
自古以酒入诗总比茶来得响亮:“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概酒适豪饮,茶宜静品。随意一处酒馆,三五旧识甚或素昧平生,几杯下肚便耳酣心热称兄道弟打成了一片,大不了话不投机动起干戈两败俱伤或自此老死不相往来,总是来得早去得快干脆如一捆葱的买卖,一拍两散,无牵无挂。茶则不然,不只那陈设摆放器皿火工都浸了主人的身世心意,便是那饮啄之人亦少不得些逸兴雅趣淡泊宁静,茶未温已先有了茶意,方称得此番心意。既成对饮,若想着他日还能相忘江湖,便又会牵出些酸酸甜甜的旧帐,说予人听了。
我的喝茶大多是办公时间,在家很少。相比于家的怠惰动辄昏天黑地睡个死皮赖脸,反而工作间隙更多出几分清明的闲适来。这般境况倒也乐意,翻书阅报亦或上网写字有茶香陪伴,静看窗外行色匆匆,间或怀想一下从前的艰难困苦风尘仆仆,恍若人生的激情倏忽便过去了,一阵风的。不曾几许失落,倒添了三分释然,便就此老去了,无风无浪,确也安静!曾几何时,于静暖中翻喜欢的字,不喜不悲,不正是旧时心愿?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茶里人生有份寂静的本然,鲜活而不失温婉,谦卑而不造作,不虚浮,不掺假,当浓则浓,适淡则淡,不欺人不昧己,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倒也磊落得干净!
对面悠悠扬荡过一片笛声,辨得出那是《孟姜女》,旧时母亲教会我的,无伴奏,想来是怀了一腔幽情的投入,曲调故事都会让人想起念起些什么的深厚。茶的世界里,连文字亦沾了几分温婉,无怪江南多才子佳人!若得空闲,编一册以茶入字的词曲诗文,一定是件很惬意的事。一杯好的茶,并不逊于酒的浓厚,甚至更加醉人醉心!
正是江南茶香四溢,早过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晓来一场梨花漫天,也该是北方春水荡漾的时候了。我的这杯茶,因了昨夜的酒,有些凉了,且温一壶月光,再续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