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话，说得浅浅淡淡的平静，钩起些陈年往事来，又让人难得平静，张爱玲的便是。

她的话可看，源于摒弃了居高临下的说教，将自己化入情境中。好的，不好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原原本本，一一坦白给你，由着你去说三道四，便是依旧的我行我素。喜怒哀乐都是真诚，可信的感同身受，让人从中找得到自己的影子。掉在她的文字里，很容易发呆，仿佛身在其中，需要跳出来许久，才可以读别的文字。否则便不只是苍白，亦没了滋味，如同才刚刚燃放完除夕的烟火，开心过了，若有所失！

“我从来不故意追忆过去的事，有些事老是一次一次回来，所以记得。”

“青春磊”回老家拍了些老屋的照片，便惹出些旧时记得的来。那里一草一木，阴晴冷暖，都曾陪着自己，一起走过的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所以记得，源于旧时的陪伴，人在时光里，时光便留在了记忆里，至死不会磨灭。

于吃饭时说起大哥，思绪又回到过去，旧时的眼光，一路看过来，便又看向了杭州。吃不惯那里的饭菜，要靠些消化的药来适应，每晚却要喝上一杯白酒，任你磨破了嘴皮子，这样的方式依旧。才牵挂着时，下午打来了电话，要我准备三样东西，托人带去：棉工鞋，灵芝香烟，和一些胃药。自然又提到喝酒，嘱他自我约束一下，回说“五十的人了！”言下是不要约束的了，我无言，五十便很老了吗？一丝酸楚袭上心头，想想，便都是自己的路吧！

“回忆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已经完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最开心的莫如‘克服困难’，每次想起来都重新庆幸”。

怕是克服的困难多得让他累了，便没了开心的时候，有的只是活着！

“‘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

不能不觉得可惜的，是懂得有些迟了！另一角度，天真得久了，以为世界便是童话般的。这也好，用前半生享受童真，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多少还有些可爱的。后半生看“人性”的趣事，又读出些人生的丰富来，我算是赚了的偏得。至于所失，焉知非福！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叔叔家没搬走时，每到过年，都要在供奉的族谱前，燃香敬酒磕头。族谱只看到上五代，最早的我只见过爷爷，据说太爷爷是生我那年走的，用现在的话说，一个很范儿的老头。如我叔叔年龄差不多的乡亲都知道，当年老家居住的山谷，便是以太爷爷的名字命名的。岁月久了，旧时少不更事，连父亲小时的事情，也只是零星听奶奶，父亲叨咕过，再往上，更加不甚了了。曾有过找叔叔聊聊家史的想法，亦因自己的懒惰而一拖再拖。

“一个人死了，可能还活在同他亲近爱他的人的心——等到这些人都死了，就完全没有了。”（《对照记》）

也许有必要，记下些平凡的往事，不只为后代，亦为了那些带给我生的人们。

“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场电影出来，有静荡荡的一天在面前。”

与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比起来，更多了人生的即时感。还没有到得那样一种境地吧，居然有些羡慕。一些时候，看身边的老人，有悠游的想往。另一些时候，却是莫名的惆怅。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小团圆》）

总要健康的，不用为生计奔波的，才有得“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吧。闲亦是要资本的，一些人更是梦寐以求着的。而对于生命，确是有这种静荡荡的时候的，叫不成空虚，说不上寂寞。如果愿意，不如窃喜“浮生偷得半日闲”的，又奈何了谁？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她感叹曹雪芹，却又背负许多人的感叹。若不是斯人已逝，若不是《小团圆》违规出版，若不是宋家存了六百多封往来私信，“一些话”便不得而知了。

“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中，我们很可能错过认识的机会——太危险了。命运的安排多好。”

注：除已标注出处的，均摘自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