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窑窝村是个只有27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泾河岸边上。平时，村里的能人很多，一个不服一个，谁都把皮哑巴不放在眼里。可是，到了年关时节，就只剩下皮哑巴这一个能人了。因为，皮哑巴是村里唯一能提笔写春联的人。

皮哑巴今年75岁了，先天聋哑，一天学也没上过。他脑袋里装的汉字都是跟他父亲学的。为学写字，皮哑巴真正是吃了苦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了。10年前的腊月27日，皮哑巴在当着村干部的远房侄子皮四喜的带领下，一大早就抱着提前写好的春联挨家挨户地送，不要钱。皮四喜跟着，不是为了带路，而是给他当翻译。每到一家，先是皮哑巴哇哇一阵子，然后是皮四喜眨巴着眼睛热情地给村民说：“接住，都接住！明天贴上，都贴上！都不要弹嫌。老汉么，残疾人么，想给乡党们帮个忙做点儿好事哩么，想表示一点儿心意么，是不是？不能伤了老汉的心，是不是？”都是一村一院的，又是送货上门，又是免费，农民么，谁能不收？都笑纳了。第二天，皮哑巴就挨家去看，发现他的作品发表在人家门上，自然是兴奋得不得了。遇着谁家不贴他的联，他就不走，坐在门上等，直到贴上为止。从此以后，他就把全村的春联包了，赔了钱又赔了工夫，他乐意，一干就是10年。皮哑巴爱雪，每幅联都不离“雪”字，写久了，“雪”字就写得非常漂亮。于是，人们就把他的联称为“雪字联”。

可是，今年的春联把皮哑巴难住了。眼看腊月29日了，他还没动笔。一个原因：天不下雪。整整一个腊月，四面八方都下了，连河对岸都下了，可就是小小的皮窑窝村，一片雪也没下。村民们急，皮四喜急，皮哑巴不用说，更急。可是，急归急，春联还是没法写。皮四喜给大家说：“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子，李白没酒不写诗，我哑巴叔是没雪不写联。有啥办法？等着！”听了皮四喜的话，人们都表示可以理解。聋哑人么，心里能记多少个汉字？没有雪，原先准备的对联都得换，都得现编，咋行？但是，理解一阵子，人们又焦躁不安地骂起来。骂老天爷不长眼，存心不让皮窑窝人过年了，腊月天不下雪，河滩地旱得起火冒烟，明年吃啥哩？骂完老天爷又骂皮哑巴是死脑子，不下雪就不写联了？不过年了？再说了，管他下雪不下雪，你写上“雪”字，谁能看你两眼半！等？等到啥时候？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还能等？

人们正骂着抱怨着，皮哑巴哭丧着脸从屋里出来了，双手高高举着一张报纸。待走近了，人们才看清，报纸上写了10个字：“苍天不下雪，哑巴不写联”。皮哑巴把报纸放在地上，又望着人们哇哇了一阵子，然后转身回屋去了。皮四喜于是给大家翻译说：“我哑巴叔的意思，他要跟老天爷扛到底，不见雪就不写联。他怕影响大家过年，不要等他了，或请人写或去镇上买，各人随便。”听了皮四喜的话，人们正要散去，皮四喜却接着说：“我哑巴叔这几天只顾等下雪写对联，吃不下睡不下，到现在一分钱的年货也没办。咱紧慢不在乎这一天，再等他一天，如果明天早上天还不下，咱再各想办法。免得伤了老汉的心。反正现在天还阴着，还有下雪的希望。是不是？再说了，你看我哑巴叔那样子，七八十岁的人了么，有今天没明天的，咱权当再给他一次为乡党做好事的机会。”人们听了，先说他说得有理，后又说怕是没等头了，天旱到这程度，气象台的预报就不灵了。再说了，皮窑窝今年不顺当，就是有雪怕也要从一边绕过去了。人们一边说着一边骂骂呱呱地散了。皮四喜仰天长叹了一声，也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人们都惊呆了。皮哑巴感动上苍了，下雪了，有半尺深。而且，还继续下着。人们还以为皮哑巴不知道哩，都急急地往他家赶去。可是，推开门一看，家家的联都已经写好了，都在床上摆着，每幅联上都用小字写着户主的名子。人们齐下手，一时三刻就把各自的联拿到手上了。这时候大家才发现，皮哑巴不在家。

皮哑巴由于残疾，一辈子没成家，一个人过活。于是，人们分析，雪下了联写了，皮哑巴了却了一宗心事，现在肯定是置办年货去了，就没在意。可是，大年初一，皮四喜去给他哑巴叔拜年时，发现老汉昨天没回来。皮四喜警觉起来，立马组织一帮人四处去找。

皮窑窝人原先住的是崖边的窑洞，那里属于滑坡地带。二十年前，泾河县政府组织村民搬迁，全部移居到了现在的地方。正月初五早上，人们在一个废弃的土窑洞里找到了皮哑巴。那个窑洞是他的老家。

可是，皮哑巴此时已经作古了。

人们明白，这个一辈子没在人前说过一句好听话的人，太责己，不愿给乡亲们找麻烦，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长眠之地。

正月初六，皮四喜带领村民们在这里为皮哑巴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先是皮四喜哭了，后是全村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