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斗人贩子

李讷回忆录《苦海》（9）

石毓智 译

        大白天的时候，邻里之间宽敞的空间，是我们小孩子玩耍的乐园。但是到了晚上，坏人开始出没，他们鬼鬼祟祟从事各种犯罪活动。在夜幕的掩盖下，辨别不清谁是谁，这时就是坏人活动最猖獗的时候，时有仇杀的、劫道的、绑架的事件发生。昏天黑地里，绑票者先设局吓晕目标，随即把人绑走。

        对于劫道的、抢劫的暴力事件，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不太在意，感觉到这就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自己的家人不受到伤害，就万事大吉，没人报案，更无人去管闲事。什么行侠仗义的事，闻所未闻。每个人都抱着明哲保身的哲学，如果自己不巧碰见坏人作案，都是赶快闪避走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看见。大家都清楚，罪犯往往会毫不犹豫杀人灭口，对目睹他们犯罪行为者下毒手。有时候的犯罪活动就发生在我们的住处附近，可以听到有受害者狂跑声，摔倒声，呻吟声，歇斯底里地哭叫声，让贫民窟的黑夜笼罩着浓重的恐怖氛围。

         贫民窟里根本就没有警察这回事。

         南京市里确实有警察局，但是那里的警察跟罪犯没有两样，一样的危险，一样的怕人，有的警察甚至比罪犯还要坏。绝大多数警察都与贩毒者相互勾结，也有直接参与抢劫等各种犯罪活动的。侦探、便衣特务是腐败官员的爪牙和打手。他们贪赃枉法，公开索贿，谁不听话就收拾谁。人们敢怒不敢言，大街上如有人敢冷眼看一下这些人，就会招来一顿暴打。即使对于小孩，这些人也绝不会手软。如有小孩没看见他们，挡了他们的路，无意惹了他们，这帮魔鬼上来就是拳打脚踢。 

        我们那么小的年龄，都能一眼认出便衣特务，知道他们都是为政府官员服务的。天冷的时候，他们穿着黑褐色的皮夹克，这在那个时候可是一般人都穿不起的高档服装。天热的时候，他们都穿着熨得笔挺的白色短衬衫，松垮垮地搭到下面的黑色裤子上。这些便衣特务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晃悠，人们看见他们时都是躲着走，老百姓都明白一个道理，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家里被偷了，家人被打了，只要不出人命，老百姓都不会找警察报案。如果有人不识时务，去警察局报案，最好的结局就是没人搭理。这还得看运气，幸好那天警察的情绪恰好不错，想做些善事，挥挥手让报案者走开。一旦警察接了案子，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向受害者索贿，案子办不办还没个谱。

        要在贫民窟里生存，想在南京市内活着，小孩子必须很快学会一种生存本领，辨认周围环境里的好人和坏人。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   

         贫民窟里最常见的一类坏人就是人贩子。他们不是武力绑架，也不向受害者家里索钱，而是拐骗小孩到别处去卖。贫民窟是人贩子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他们很容易得手。人贩子就是一种骗子，他们往往能说会道，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哄骗那些不幸福的或者跟家人生气的小孩子，答应带他们到一个地方去，那里吃得好，住得好。一些小孩经受不住这种诱骗，就上了人贩子的当，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父母。

        人贩子通常是没有职业的单身男性，他们表面上看起来谦逊有礼，和蔼可亲，低调行事，不引人注目。他们搬进一个居民区时，通常只提一个小行李箱，既无家眷，也无别的家什。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街坊邻居里闲逛，拿些糖果给小孩吃，尝试接近当地的小孩子。

        这些人贩子尽管用各种方式尝试避免被别人认出，但是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总有一些特征难以掩盖。他们慢条斯理，无所事事，脸上也没有普通农民因劳作而有的沧桑感。一般农民都忙忙碌碌，为生存而忧愁担心，而这些人贩子则是不务正业，到处闲逛。

        我们搬进贫民窟大约半年后，有一个中年男人也搬到我们的同一栋房子里，他符合所有人贩子的典型特征。这个中年男子健康不佳，身体有毛病。我们这些孩子们心里都很害怕，虽然并不太担心他会有力量把我们强行绑走。他搬进我们这栋房子后，我就时常做噩梦，梦见我被他拐走，买到远处人家做奴仆。这个貌似人贩子的中年男人，我们每个小朋友又害怕他，又鄙视他。

        现在人们似乎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有什证据说人家是人贩子？这不是平白污人清白吗？但是自古以来，人们有养成了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从刚懂事起就要学会如何辨别坏人。时至今日，东方人对罪犯判断的标准具有强烈的文化特色，大都是有罪推定。一个人被捕了，人们首先认定他是有罪的，没罪政府怎么会抓你？即使最后被法院判定无罪，人们仍然是将信将疑，猜测这人是行贿被释放的。

        这个中年男人搬进我们那排房子没有多久，我们这帮小伙伴们不论何时何地遇见他，都齐声地吆喝：

        “人贩子！人贩子！”

         这个中年男人自然很生气，他就找到我们家里，要我们大人管教我们这些小孩子。但是我们的父母也不傻，心里都认定这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们的大人不仅没有训斥我们，相反提醒我们小孩子注意这个人，小心别上当受骗。

         一天，我们看见这个人走在前面，我领着这帮小伙伴们跑在最前头，就像拉拉队长一样，大声呼喊：“人贩子！人贩子！”

        这一次真惹火了他，他故意放慢脚步，等我们快接近他时，突然转过身来，一只手抓住我的衬衫，另一只手狠狠地抽了我几个耳光。

        我迅速挣脱。

        我在小伙伴面前，被这家伙突然抓住，还挨了几个耳光，觉得这是个奇耻大辱。我们都认为，人贩子就是人渣，他竟敢当众羞辱我！我发誓要报这个仇。

        我策划了一个复仇的计划。

        这位中年男人身体不太好，患严重关节炎，上厕所蹲下大便有困难。他膝关节僵硬，弯曲时很痛苦，而且小腿肌肉虚弱，难以支撑倾斜的身体。他每次上厕所大便时，都疼痛得直呻吟，所以他就尽量少上厕所大便。一次我见他跟其他小孩玩玻璃弹子，他从蹲着姿势站起来时，身体先要前倾，两手支撑着地面，很困难地慢慢站起。邻里的小朋友眼睛很尖，都注意到了他的这个身体毛病。

         为了缓解每次大便所带来的痛苦，这个中年男人每次解手时都要抓住茅坑前的一丛灌木方便。每天早上，他总是设法第一个上厕所，避免有人来打扰，好抓着那棵灌木大便。

         一天，黎明之前我就起床，没有惊动家人，提个铲子悄悄溜出去。很快来到茅房，把那个人贩子常抓的那棵小树丛连根挖起，然后再把这棵灌木放进原来的位置，再培好土，不让人看出有人动过的痕迹。然后我就藏在离厕所20步开外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屏住呼吸，注视着通往茅房的小路。

        没多久，人贩子出现了，趔趔趄趄地走向茅房。

        几分钟后，只听见一声尖叫：“哎呀！”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落入粘稠液体的声音。我知道，人贩子摔落到粪池里去了。

        我向住房飞跑而去，边跑边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吆喝：

       “人贩子掉到粪池里去了！人贩子掉到粪池里去了！”

        人们都被惊醒，冲向茅坑。还好，人贩子没有伤得太重，他的浑身上下全是屎尿。

        又过了两天，我开始对这次的恶作剧感到有些悔恨。也就在这天早上我们醒来时，发现娟娟不见了。她没有在房后的棚屋里，到处都找不到她。同时我们也发现那个人贩子也走了，他的屋子空空如也。

        娟娟很容易被甜言蜜语所迷惑，自然是人贩子的最佳猎物。此时她也失去了在父亲官邸里的舒适生活。来到贫民窟这半年多，她从一个小男孩的玩伴，变成一个穷人家里没有薪酬的仆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整天闷闷不乐。那个人贩子搬到我们这栋房子不久，就像贪婪的野狼一样，很快发现娟娟这块肥肉。人贩子应该是趁着夜色把娟娟拐骗走的。

        娟娟消失后不久，邻里之间就传出闲言碎语，说她被卖到南京市里的一家窑子里。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贫民窟。据说，邻里有个男子去逛窑子，亲眼看见了娟娟。大家也都信以为真，没人去追究事情真相，过一阵子这种事情就会被淡忘了。

        这个时候的娟娟还不到十五岁。

        我整日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也没有多想娟娟消失一事。贫民窟里，人的死亡和丢失司空见惯，这就是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