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官邸到贫民窟
李讷回忆录《苦海》(5)
石毓智 译
父亲被捕的第二天,我们一家就被逐出部长官邸,被迫搬到南京郊区的贫民窟。
现在一提起“贫民窟”,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世界大都会里穷人居住区,仿佛看到了高楼林立的纽约曼哈顿的黑人聚居地,似乎望见了巴黎郊区为第三世界移民、难民所建的单调乏味的建筑群。固然,这些地方住的都是收入低下的穷人,居住环境也都是脏乱差,这是贫民窟的共同点。然而,那时南京的贫民窟则形成于不同的原因,并不是现代都市化扩张的副产品,而是城市郊区农村的衍生物。上个世纪40年代,南京的郊区散布着零零散散的村落,传统的老旧的农舍多是瓦顶白灰墙,一间房子往往由几家人合住。这些农舍的中间又加盖了许许多多临时小屋,多是些棚户人家,居住条件又低一个档次。房子老旧,大都有数百年的历史,每栋房屋之间相距数百米,其间有农田和果园相连。
上午蒋介石派人逮捕了父亲,抄了我们的家,没收了所有财物家当,命令我们24小时内必须搬出官邸。仆人当天就树倒猢狲散,没有一个留下帮我们,家里只剩下妈妈、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娟娟和我八个人。我们一行人去往在贫民窟租的一间屋子居住。父亲的豪华轿车和母亲的小汽车也于前一天被开走,我们只能步行,各自提着仅剩下的一点点东西,搬往的新住处。一路上不时碰到粪便、死老鼠之类的东西,我的姐姐有的捂着鼻子小心走路,有的就忍不住呕吐。母亲提着两个行李箱步履蹒跚,走在最前面。大姐殿后,那时她已经读医学院一年级了。五岁的我夹在中间,听见姐姐们和娟娟不停地抱怨,这个说“累死人了”,那个说“恶心死了”。
“妈妈,我实在受不了啦!”一个姐姐抱怨道。
“就是,这是什么鬼地方!”另一个姐姐附和。
“我不知道这些穷人是怎么过的,”我的哥哥说道。“咱们的生活实在是太优越了!这里的人怎么还能活下来?”
母亲听到大家牢骚越来越多,停住了脚步,小心把手里提的箱子放在肮脏的土路上,扭过头来面向我们。
“要知道你们都是托你爸爸的福。”母亲的语气有些激动,以前从未听她这样说话。“你们享受着特权,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你们现在看到的是绝大多数人生活的状况。我和你爸小时候住在山东老家,也是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比人家强。今后你们没了父亲这座靠山,跟这里的穷人一样,要面对肮脏、贫穷、饥饿。”
母亲注视着我们大家。此时我发现她的珍珠耳环不见了。
大家安静下来,又开始前行。
不像我的姐姐哥哥们,我一点也没有在意这一路上的肮脏与贫穷。相反,我倒是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很兴奋终于走出了父亲监狱似的官邸。父亲失去了自由,而我却获得了新生。外边世界里的每一种东西都看起来那么新鲜,那么不同寻常,那么令人好奇。那时候我还太小,不知道这种环境所带来的疾病和危险。我完全被五光十色的世界吸引住了,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好奇和疑问。
我一路上在想,贫民窟那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也都是像我们一样,是被从自己家里赶出来的吗?今后我们是不是一直都会住在那里?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奶妈还在身边,她拉着我的手,回答着我各种各样的疑问。
然而,路上也确实看到很多怕人或令人痛苦的事情,这一幕幕情景成了我长大后梦魇中的素材。我们不时碰见乞丐,有大人,更多的是青少年,大都是骨瘦如柴。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他们的样子让人感到心悸害怕。有的缺胳膊少腿的,有的没有眼珠子,还有的更吓人,眼珠子似乎是被人挖掉,只有两个血红的眼坑。我还碰见一个更恐怖的一幕,一位乞丐失去了双臂,坐在地上用两只脚捧着碗要饭。我还看见更惊恐的一幕,一个乞丐躺在垃圾堆边,身上苍蝇乱飞,好像已经死了,但是我也不敢肯定,因为他们的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要饭吃的碗。
我在想,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沦落到这种田地?现在我们成了这些乞丐的邻居,我将来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抱一个破碗到处逃荒要饭?
经过长时间的艰难行走,我们终于进了贫民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简易住所和棚屋,这地方着实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棚屋大都是用碎木块搭建的,木块用生锈的铁丝缠在一起,外面盖着麻袋片、破旧衣服一类的东西,矮小单薄脆弱,似乎能被一阵小风吹倒。这一间棚屋如何能住下我们一家八口人呢?我开始担心,我们租的那间房子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然而,这个贫民窟并不像我们一路上想象的那么糟糕。跟城里的居民区相比,这里每座房屋周边都有宽敞的空地。平阔的乡村田野,点缀着三三两两的树木,让环境变得不那么单调,给人一种离开喧嚣都市的轻松感。纵横交错的乡间土路旁,长着各色各样的青草和灌木,又给环境增加了一些绿意。最重要的是,这里看不到乞丐,因为住在这里的人也都很穷,也大都是食不果腹,所以没人来这里要饭。
只听到走在最前面的母亲说了一声“到了”,终于来到了我们租的住处。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两扇高大厚重的硬木门,有两米五左右那么高,涂着黑漆色。大门楼由青石砌成,两边砖墙对称向左右延伸十米左右。
母亲推开一扇门,只见右边是一个宽敞的院子,左边则是一座长型农舍,青瓦房顶,青砖砌门,古朴厚重。我立刻就松了一口气,毕竟这里比外边的那些棚屋好多了,好歹这房屋的墙很结实,不至于随风摇摆,也不用担心会被风刮塌,更重要的是,每家租户都有自己的窗户和屋门。
房前有个宽敞的大院子,看上去很不错,算是一个花园吧。当然,它不像父亲官邸的那个花园,没有草坪,没有鲜花,也没有喷泉。自然,也没有人来护理修剪。但是,它拥有一种田园格调,简朴而自然。
从前面大门到后墙小门之间约有30多米的距离,铺着一条青石板甬道。这条院子里的主干道由于年代久远,人行脚步的磨损痕迹清晰可见。另外,还有五条较窄的石板小道,连接着从主干道到左边的那排农舍的五户人家。右边时一片平整的土地,长着一排大树。院子里还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有些我能叫出名字,有一棵玉兰花,两棵垂柳,三棵桑树。整个院子很整洁,泥土平滑干净,看不见乱扔的垃圾赃物。
那一长型老房子分成五个住户,分别租给五户人家。每家有一个窗户,一面朝着院子的门,屋里后墙上还有一个小门通向外边。从我们的后墙出去,是一个小木棚,里边有一个烧柴火的锅台,旁边还有一个沙砖砌成的台子,这就是我们的厨房。厨房一边还有一个小隔间,有一堵泥土和鹅卵石砌的矮墙与外边隔开,矮墙还用一些金属条加固,地上铺着一小片水泥,这就是我们的浴室和洗衣房。这里没有导水管,洗浴用水流出那一小块水泥地板后,就自然渗入周边的泥土里。所以不能常用,否则就会造成积水而影响走路。平时只有我的母亲和姐姐们偶尔才用一下这个洗澡房。天热的时候,我穿着短裤,就到院子的井边,提一桶水来洗澡,水从鹅卵石铺的地面向四周流走。天冷的时候,我干脆就不洗澡。
我们的住房位于五户人家的正中间。
屋内空间几乎被床占满。所谓的“床”都是用几块木板钉在三条高低一样的窄凳子上做的,母亲、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和我都睡在这上面。没有吃饭桌,也没有椅子,我们都是蹲在床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吃饭。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尿了一次床。因为我们的床只是一层薄薄的褥子,尿水顺着床板流,这惊醒了睡在我旁边的一个姐姐。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尖叫起来,结果吵醒了全家人,闹得全家一夜都没有睡好。这个姐姐说,她梦见发了洪水,自己被卷入浪涛之中冲走了。
自打我那次尿床后,姐姐们都不愿意睡在我旁边。她们很生气,嚷嚷着要我到后墙外的小屋去睡。
可是后墙外的那个小棚屋,也就是我们的厨房,是娟娟晚上睡觉的地方。自打奶妈被辞退以后,父母把娟娟从孤儿院领到家里陪我,娟娟和我住一套房子,各有自己的卧房。搬到新住处后,娟娟每天晚上就睡在炉灶旁边地上,没有床,也没有椅子。
我们住处的周围也有一些新建的小砖房,小小的窗子堵着铁条,都是些廉价而花哨的房子。但是,这些属于单门独户的私家房,是贫民窟的“贵族”阶层。他们鄙视我们这些租户,抱怨我们破坏了他们的生活环境,降低了他们的档次。贫民窟里边也分三个阶级,相互之间瞧不起,有自己私家房者看不起我们这些临时租户,我们这些住在临时农舍的租户又看不起那些住在简陋棚屋的人家。中国有种传统叫嫌贫嫉富,住在贫民窟的人还能在“嫌贫”上获得一些精神上的慰藉,也算是一种特色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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