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

        最近几年，沈家煊先生提出了汉语的“名词包含动词说”，在汉语学界影响很大。5月中旬回国讲学也有很多人提到这个问题，问我的意见是什么。最近阅读了沈先生去年的一篇刊登在《当代语言学》的文章，谈谈我对此问题的看法。

        一、英语中不存在专门把动词转化成名词的语法形式。

        沈先生认为汉语中名词包含动词，英语的动词和名词则是基本分离的。他依据的标准就是，汉语动词做主语时没有形式变化，而英语的动词则有形式变化。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英语的动名词形式到底是怎么回事。英语动词“名词化”的形式有以下四种：

1、零形式。比如work不论做名词用还是动词用，都是一个形式。英语中的这些现象越来越多，比如惠普产品的商标是HP invent，而不用invention。

2、加-ing。比如finding等。学界通常把这个词缀叫做“动名词”标记，实际上它与进行体的be + V-ing是一回事。根据Quirk等（1980），-ing的作用就是指示动作行为在“某一时点”的状况，即消除动词的时间延展性特征。因为名词是没有时间延展性的，所以当动词被转化为名词时就要消除这一特征。

3、不定式to V。不定式的作用也是消除动词故有的时间延展性语义特征。道理同上。

4、特殊形式。诸如educate: education、explode: explosion等，这类词大都是历史上英语借自其他语言的外来词。

         二、不同民族概念化外在世界的角度或者方式不一样。

         这既表现在个别词汇上，也表现在整个词类上。比如汉语的形容词就与英语的不同，汉语的形容词包含有“动态”语义特征，所以与动词最接近，可以直接作谓语。然而英语的形容词则不包含这一特征，所以英语形容词不能直接作为谓语，必须加be才行，表达其时间动态信息（白解红  石毓智  2007）。所以，在英语语法专著中，是把形容词和副词放在一起讨论的，而汉语学界则是把动词和形容词统称为“谓词”来讨论的。

        根据上述事实，就不难理解这样的分析。英语的动词本身包含有“时间延展性”特征，所以当它们被名词化的时候，需要借助外在的形式消除这一特征。然而汉语的动词本身不包含“时间延展性”这一语义特征，所以它们可以直接做名词用，而不需要变形。

        总之，外在的形式是表面现象，而不同民族概念化的方式才是问题关键。

        三、概念在不同空间的诠释（construal）形成各种词类

        认知空间主要有三个：1、三维的物质空间；2、一维的时间空间；3、零维的性质空间。对于一个既定的概念，它能在几个空间诠释具有强烈的语言共性。下面举例说明。

        （1）英语的trouble可以在三个空间诠释，名词：too many troubles；动词：May I trouble you? 形容词：It is troublesome。

        汉语的“麻烦”也可以用作三个词类，即可以在三个认知空间诠释。名词：他的麻烦真多。动词：麻烦你一下。形容词：这件事太麻烦。

        如果有人仅仅根据英语的trouble用作形容词时要加some，而汉语的“麻烦”不变形，就断言汉语的“麻烦”不能做形容词，或者汉语的形容词被包含在动词之中，这就是典型的拘泥于表面形式现象，属于“本末倒置”。

        （2）表示工具的概念大都兼有名词和动词两个词类。比如英语的lock和汉语的“锁”。这种例子很多，非常有规律性。

         （3）表示植物等名称的，只能做名词，不能做动词。比如麦、米、稻、薯、樟、梨等，英语对应的概念也是如此。

        四、客观事物和动作行为是两种最基本的认知对象，其所对应的名词和动词谁也不可能包含谁。

         名词和动词之间相互转换是各个语言都有的，但是它们谁也不可能包含谁。有些概念的第一诠释是动词，它们转换为名词时要加词缀，如educate::education，吃：吃的。相反，有些概念的第一诠释是名词，它们转换为动词时要加词缀，如American::Americanize，钢：钢化，磁：磁化。

        五、名词和动词之间不存在语法化关系，也没有语法化程度高低之别。     

        沈先生文章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动词是从名词语法化而来的，动词比名词的语法化程度高。他引用了Heine和Kuteva的观点，还用了清代袁仁林的《虚字说》的例子。在国际语言学界，Heine等的这些看法仅仅是没有什么影响力的“一家之言”，袁仁林根本没有现代语言学的思想，不足为凭。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斯坦福读博士时，曾经跟Elizabeth Traugott做过三个学期的“一对一”的Independent Study课程，一次专门讨论了词类转换是不是语法化问题。我们最后讨论的结果是，这只是个词汇转化问题，而不是语法化问题。“语法化”的结果必须是一种语法结构或者语法标记，即必须是一种语法手段。

        不仅不同词类之间转化不是语法化问题，同一个词类的词义引申绝大部分也不是语法化问题。比如“看”发展出“认为”：我看这个问题很复杂，这仅仅是词义引申，而不是语法化。一个词汇的语法化过程会伴随着词义虚化，然而不能反过来说，词义虚化就是语法化。

        六、不存在所谓的“去语法化（degrammaticalization）”。

        语法化的最典型特征是单向的（unidirentionality）：词汇 > 附着成分 > 形态 > 0。迄今为止，国际语言学界所谓发现的“去语法化”案例不仅十分罕见，而且也经不起推敲。汉语是世界语言中历史最悠久、资料连续性最好的语言，迄今为止，我没有发现一个“去语法化”的例子。拙著《汉语语法演化史》是我过去20年在这领域耕耘的收获，约100万字，我的这一观点也反映在拙著中。

        坦率地说，沈先生所描写的词类之间“语法化”的循环圈，有其审美价值，但是离语言实际太远。

        上面这些纯粹是学术交流。学术的生命力来自思想自由碰撞和坦诚交流，然而封杀围堵必然导致学术的衰退甚至死亡，留下的只是官本位名利场中的阿谀奉承者的喝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