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散文:盛慧(广东)
(2016-06-24 21: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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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路亚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是什么时候成为基督徒的,我已经不知道了,或许在我出生之前。我每次从床上醒来的时候,都会看到南墙上的画像,一共两幅,贴在木窗子的两侧,像两只巨大的耳朵。一张是满脸络腮的耶稣,他赤着脚,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站在旷野里放羊,羊的数量是九十九只,它们低头吃草,用身体相互温暖。我问外婆,为什么是九十九只小羊?外婆说,谁看了这幅画,谁就是第一百只小羊。另一张是巨大“爱”字,字的颜色是鲜红色的,外婆说那是耶稣的血染成的。在“爱”字的血管里面,还有一些黄颜色的小字,比如:爱是给予、爱是恒久忍耐……不管房间里的光线多么昏暗,只要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它们,因为对于我来说,它们是恐惧之源。我觉得无所不能的耶稣,离我非常非常的远。上午,外婆一般比较忙碌,她会提着篮子去村子后面的菜园摘一些蔬菜,有时候,还会去街上割一点肉。吃过午饭,外婆就会捧着《圣经》或者《赞美诗》,坐在门槛前,边看边唱。她的眼镜被我折断过,用橡皮胶布粘了起来,每当起风的时候,外婆就会用手捂住眼镜。
前赵圩
外婆家在后赵圩,每周三的下午,在前赵圩会有一个教友的聚会,大家称为“小礼拜”。如果哪一次不去的话,外婆就要关上房门和窗户,腿跪在床板上,手搁在床沿上做祷告,给耶稣请假,她会把家里的每个人的名字都跟耶稣说一遍,让他保佑我们。我跟外婆去做礼拜的次数不是很多,一般来说,我都会在阁楼或者香椿树上躲起来,外婆喊我,我会装着没有听见。我记得有一次,刚躲在草堆里,就被外婆找了出来。我没有办法,只好跟她去了前赵圩。那是夏日的午睡时刻,太阳火辣辣的,空气里弥漫着树叶浓郁的气味。河滩边的大树下,坐着一些人,他们在说一些遥远的事情。碧绿的小河里面,有一些孩子在摸鱼,一眨眼,他们钻进了水里,再一眨眼,他们钻出了水面,把摸到的鱼,扔到河滩上来,河滩上,更小的孩子把鱼捡进了木桶。知了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像是“啦啦队”一样。出了村子,就觉得进入了烤箱一样。风吹在身上,都是滚烫的。汗水一下子涌出来,浸湿了后背。后赵圩和前赵圩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像烤焦的烧饼。路的一边是小河,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泥土的腥味,随风飘来。河边是一些低矮的杨树和桑树,六月初的时候,我每天都爬到树上采摘乌黑的桑葚子。在路的旁边,有一座小坟,据说里面葬的是一个小孩,听其他的孩子说,天黑以后,村子外面会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每次经过时,我都非常害怕,我会加快脚步,心里默默地喊:“主啊,救救我吧。”迎面来了一个人,他戴着草帽,骑着自行车。看到我们,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边推着车,一边用小木块拍打着自行车后的木箱子,嘴里喊道:“棒冰,棒冰,赤豆棒冰,二角钱一支,又解渴来又解馋……”外婆似乎没有听见,从卖棒冰的人身边轻轻掠过。而我却站住了,翘起的嘴巴上可以挂一个酱油瓶。外婆回头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给我买了支棒冰。接过棒冰的时候,我的嘴唇特别地干,咬了一口,凉意就从舌尖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连脚趾都感觉到痛快。那时候,我就想,外婆需要耶稣,也许就像我需要棒冰一样。聚会的地点在河边的一个青瓦房里,房子前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枝上坐着一些孩子,他们头上戴着柳枝编织的帽子。远远地,我就看到门槛上坐着两三个人,就像是水从杯子里溢出来一样。外婆走上前,把头往里面一探,立刻有人站起来说,曹姊妹,快到这里来坐。我和外婆从人缝里挤了进去,那个老太太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还摸了几颗花生糖给我吃。过了一会儿,屋子中间的八仙桌旁边的镂花椅子上坐了两个男人。一个是杨牧师,一个是李牧师。杨牧师已经九十八岁了,留着长长有胡须,像画上面的老羊。杨牧师说:“亲爱的兄弟姐妹,让我们开始对万能的主祷告。”外婆让我闭上眼睛,祷告开始了。“我们在天上的父,愿民都遵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我们日常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我们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不叫我们遇见试探,叫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我听到耳边不停传来嗡嗡的声音。(很多年后,我依然只能用带着浓重溧阳口音的宜兴方言来祷告。)大家都讲阿门的时候,我也跟着讲了一句阿门。接着,讲道开始了,我只记得杨牧师说:“天国近了,你们应该悔改。”这时,屋子外面下起了暴雨,一下雨,天就暗了下来。雨点溅打在木桶上的声音,像沉闷的鼓点。一只黄狗,淋湿了脑袋,趴在后门口,一脸无辜。雨使屋子里的事物,包括农具、菜篮,蟹巴椅,年画,格栅窗都显得格外宁静安详。
徐 舍
哈利路亚
外婆带我去十八里地以外的徐舍镇做大礼拜,是个星期天。外婆起得很早,她做好了糯米粥和鸡蛋油煎饼,把我叫醒了。外婆说,起早一点,天也凉快,车上人也不挤。我从床上跳下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到河埠头去洗脸,早晨的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有时候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清凌凌的拨橹声,有时候,从长满芦苇的小岛上,传来水鸟的漫不经心的叫声。出门的时候,天色依然是灰扑扑的,像是灰喜鹊的羽毛一样。空气十分清新,弥漫着榆树汁液的气息。风吹在身上,也是凉丝丝的。黑乎乎的木条窗里,人们还在沉睡,他们翻身时,年代久远的床板发出吱哩嘎啦的声音。在村口碰到赶早市去卖鱼的凌洪大。他说:“要出门啊。”没等外婆说话,我抢着说:“要去徐舍做礼拜。”凌洪大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牵着外婆的衣襟,往潘家坝镇上走去。经过广阔的稻田,我看到了远方轻轻的薄雾,经过一片厂房时,里面灯火通明。我问外婆:“那是什么?”外婆说:“那是灯泡厂。”灯火、机器冰冷的声音构成了我对工业的最初印像。旁边的空地上,卖小猪的人,一片喧哗,我嗅了嗅了空气说,有人在吃油条。外婆没有理我。街道上很安静。经过一个像教堂一样的门时,外婆说,那是你姆妈以前读书的地方。我跑上前,看了一眼,又跑了回来。终于到了潘家坝车站,门是敞开的,里面一片安静。角落里有一个人坐在木条板凳上睡着了,房子里弥漫着臭袜子的气味。这构成了我对汽车站的最初印像。南边的墙中间,有一个拱形的小窗口,上方用红漆写着两个我不认识的字。外婆在窗户上敲了敲,但没有回音。我坐在木凳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外婆叫醒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透了,车场前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有卖水果的,卖油条的,还有卖瓜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阳光从树枝间撒落下来。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到了徐舍,穿过一条长长的老街,来到镇东面的教堂,我发现房子一点也不好看,房子是水泥刷的墙,冷冰冰的,拱形大门的上方竖着一个红漆的木十字架。门口有一些脸盆和蓝白相间的毛巾,是给来做礼拜的人洗尘的。我和外婆进了屋子,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老太太,便挤了进去。这个老太太是从上海来的,大家叫陆姊妹。她指了指右额上方一个大大的指印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众人说:“指印。”陆姊妹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你们知道这是谁的指印吗?”众人皆摇头。我想说,这是你自己的指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吭声。陆姊妹提高了声调,得意地说:“这是耶和华的指印。”“啊!”众人惊叹道。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众人说:“你看见耶和华了吗?”陆姊妹说:“有一天夜里,我给一个姊妹的女儿做了祷告回家,感觉很累,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看见了天花板上有一片白光,接着耶和华站在了蚊帐的上方,他四周光芒四射。他跟我说,你愿意跟我去天国吗?我说,万能的主啊,我在这里,请差谴我。然后,我长出了翅膀,飞过了云朵,飞到了天国。”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喝了口水。众人说:“天国是什么样,陆姊妹,你快说说。”陆姊妹清了清嗓子说:“天国什么都有,有苹果,葡萄,还有香蕉,你们猜香蕉有多长?”众人皆摇头。她说:“有扁担那么长。”众人愣了一下说,咂了咂嘴说:“天国就是不一样。”于是有人问:“天国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这个声音一发出,就变成了重奏,很多人都提出了相同的疑问。陆姊妹不紧不慢地说:“其实我也不想回来,我跟耶和华说,主啊,你让我留下来吧,我愿意在你身边服侍你。”耶和华说:“你要回去布道。”说完,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我就回到了尘世。众人把陆姊妹围在中间,唱起了《赞美诗》。很多像我一样的小孩,都争上前,希望陆姊妹摸他们的脑袋,因为,陆姊妹的手是有福的。礼拜做完了,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灼热的青石板,把我的塑料凉鞋,都烤软了。街上的人依然很多,我记忆最深的是卖草药的,还有变魔术的,还有做春饼的。我在人的缝隙里穿来穿去,外婆在人群中找我的时候,我就躲在她的身后。上汽车之前,外婆给我买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杏仁酥,我用手掰了小小的一角,放进嘴里,其他的久久地捏在手里,舍不得吃。皮革的座位被太阳烤得滚烫,坐下去,就像坐上了火炉。我把一只手放在屁股下面,才没有让我的屁股,烤成面包。车窗外的一切,是那么陌生,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了什么。
溧 阳
和温暖的手风琴声一起,阳光打在虔诚的桌椅上,
有一段时间,外婆家搬到了小城溧阳。我记得离长途汽车站不是很远,有一条巷子,从巷子走进去一百米,就到了外婆家。巷口有一家面包房,那里每天早上都会飘出不可思议的香气。那时,我已经上学了,但还从来没有吃过面包。有时候,我会去橱窗前转转,看着金光闪闪的面包,口水在嘴里徘徊。外婆住的房子,非常的小,只有十个平方,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屋子里的空间已经非常小了。但是不管怎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仅到了城市里,而且还住了那么多的夜晚。下午的时间是漫长的,我搬了个折叠椅在房子前面的阴凉地里坐下来,看着小人书。空气里弥漫着煤渣的气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一段时间,我最喜欢闻的,就是煤渣和汽油的气味,在我看来,那就是城市的气味。外婆的邻居家,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茂密的葡萄藤,还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他们家有个女儿,长得跟我差不多大,扎一个小辩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像只小羚羊。每次碰到她时,我都想跟她讲话,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溜到大马路上去,趴在白漆的护栏上,看着人来人往,闻着我喜欢的汽油味。晚上的时候,外公下班回来,会陪我去澡堂里洗浴,我不喜欢澡堂里的气味,那气味里有尿骚味,还有木料腐烂的气味。洗完澡我们会到夜市上转一转,外公会给我买几件新衣服。回到家,就有下午吃剩的半只西瓜在等待我们。边吃着西瓜,边乘着凉。水泥地上泼了水,早就凉透了,在外面坐久了,风吹在身上,会觉得凉,但一到屋子里,就像是进了蒸笼的螃蟹一样,大汗淋漓。于是,又逃到屋子外面来,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直到睡着弥漫,眼皮打起了架,才爬到床上。有时候,半夜醒来,仍然会听到外面有朦胧的说话声音。翻一个身,又睡着了。夏日里的睡眠,总是这样断断续续。星期天的早上,外婆总是起的很早,等到我醒的时候,她已经把饭菜做好了,罩在绿纱罩里,还泡了一大杯凉茶。我很不情愿地从床上起来。桌子上放着早餐,一碗泡饭,一个麻团。吃完了,她就带上我去做礼拜。溧阳的教堂在什么地方,我一无所知。我熟悉的,仅仅是这条巷子。所以,跟在外婆后面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到处乱窜,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在我记忆更深的地方,我是来过溧阳的。我记得一切的色调都是黑白的,街道上下过雨。外婆带我进了一家小吃店,店堂很大,吃饭的人也很多。外婆要了一碗馄饨,我吃了几个,喝了几口汤,然后坐在门口等着雨停。那一年,我是三岁,还是四岁,我记不清了,一切是那样遥远,遥远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正想着,我的脚踩到了西瓜皮,身子一失重,差一点摔了一跤。时间还早,环卫工人在清扫大街上的树叶。走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已经走不动了。我问外婆,什么时候到?外婆说:“快了,快了。”太阳出来了,知了的声音,也密集起来。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了教堂。教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但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是轻微的。进了教堂,我赶紧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外婆在一个纸箱子面前,打开了皮夹,取出了五元钱,塞了进去。我问外婆,为什么要拿钱?外婆说,那是功德箱,捐的钱以后可以造新教堂。我又问外婆:“上帝是万能的吗?”外婆说:“是的。”我没有说话,拿出随身带的一个铅笔头,从地上捡了一张纸,歪歪扭扭地写道:“既然上帝是万能的,为什么还要大家捐钱,他为什么不自己造一座教堂。”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我把纸条扔进了箱子,然后躲到角落里暗暗地发笑。礼拜仪式开始了,外婆到处喊我的名字。我们挤到了人群中间,我看到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我踮高了脚尖都看不到前面的修女,突然觉得有些沮丧。修女们开始唱圣歌,歌声和手风琴声一点点渗进我们的心里。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发现她们的声音里充满着甜蜜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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