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有意思的采访 |
【刊登于2013年8月20日《大武汉》杂志】
http://s13/mw690/637b16f8gx6CeII8a4Ydc&690
在见到尤占平之前,我误会了他很多年。
四年前,我第一次在汉口江滩的钻石博物馆,见到摆放在店堂中央的矮桌几上,几条奇特狰狞的陶瓷鱼:它们肤色是冷冷的淡青,嘴巴张得特别大,近乎撕裂的嘴唇外翻,粗壮的牙齿向外呲着;身上没有鳞片,甚至没有腮,却附着着许多像小螺丝一样的圆疙瘩……
在印象中,国内外的与鱼有关的艺术品,都是滑美丰腴的,从未见过这般粗犷又吸引你一再看它的丑鱼。心想,艺术界也有像我一样热爱生物、喜欢搞怪、想法奇特的怪人。
那天的展览,我对它们印象最深刻,认真记下了作者的名字“尤占平”。
后来,我又不自觉去那家馆看过他的其它作品,更觉奇特,暗暗引为未谋面的知音。比如一条半米长的巨型大青虫,却是用细腻的青花瓷烧成的;比如他取名叫《蜕》的“春夏秋冬”一组,都是虫子蜕皮后留下的壳子,背上一条大裂口,那造型活像从宫崎骏《风之谷》里跑出的原始大虫。
他的虫,他的鱼,浑身都闪烁着来自想象世界的光芒。于是,我印象里的尤占平,一直就是个奇幻有梦、童心未泯的快乐艺术青年,专心捏着他的“微观世界”。
【快问快答】
这次约尤占平在钻石博物馆采访,眼前的他,刚刚从景德镇赶回来,简单T恤,风尘仆仆。
很快我发现,他并不是个快乐王子。身材瘦高,言简意赅,说话时经常拧紧眉头,交叉着手指,没有80后青年常有的乐观天真,思考的也多是冷门深刻的哲学问题。十年打磨,他已经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你看到的鱼是愤怒的,没错,它们张大嘴,是在呐喊,在嚎叫,它们表情的狰狞掩盖了身为弱者内心的脆弱。”
原来我之前根本没看懂他的作品。怀揣这句话,再看他前几年的那组《珍珠鱼》作品,耳边仿佛听到了崔健式愤世嫉俗的呐喊式摇滚。
他的作品,不是童话。
高:(不甘心)那些青花瓷的巨型大青虫呢?还有你做了一整面墙的黑釉冒光的甲壳虫呢?它们也是痛苦的吗?
尤:它们都是被人忽略的、角落里丑陋的小家伙,但它们也是生命,也需要被关注。大青虫作品我取名《化蝶》,人们往往看事物只看到它眼下的状态,看到表面,其实丑陋的青虫和绚丽的蝴蝶是同一种生物。我希望唤起人们对成长中事物的关注。
高:你当初选择做鱼和虫这类冷门的题材,景德镇其它的陶瓷艺术家们,当时都在做哪些热门题材?
尤:我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同一样:不太关注别人在做什么。
高:为什么没有做出过快乐的鱼,恋爱中的昆虫?
尤:好的艺术都是痛苦的,正如同好的戏剧都是悲剧。
高:你的作品从鱼到昆虫,都是在呼吁关注弱者吗?
尤:不能这么说,我本身就是弱者。只能说是对生命状态的一种表述,一种自我认识和自我反省的过程。这个过程每个人都有,只是有人是自觉的,有人是不自觉的。
高:今后你还会坚持继续做鱼和虫吗?
尤:今年11月,我会在武汉做个展,作品题材会很丰富,并不拘泥于鱼和虫,重点是看我要表达什么。普通观众看的是题材本身,而圈内的批评家关注的是艺术家的创作状态,你的审美修养,你对艺术语言掌握的娴熟程度,你观念的先锋性。
高:虫子做成陶瓷作品难不难?
尤:大青虫比较麻烦,必须把中心的泥全部掏空,浑身受热均匀,不然会烧断。要在它肚子上打几十个孔,孔与孔之间距离和厚薄深度要一致。
蜈蚣最难做,脚多,甲壳虫的脚也一样。因为脚部上釉,烧时会和窑板粘连,必须采用支烧的方式,有支点让它悬空。
高:那些鱼身上拧巴的小圆疙瘩,是代表环境污染后,鱼身上的癌细胞吗?
尤:不是,它们是水泡或是水珠,添加它们,是为了视觉冲击力。
……
面对记者无厘头的问题,他的态度很真诚,语速不快。因为长期在景德镇从事艺术创作,孤独,冷静,哲学书看得比较多,只喜欢与人探讨艺术,对红尘俗问答得简洁。
【他就是那只虫子】
聊到深处,我渐渐明白,艺术家每个阶段的作品,就是他生命经历的影子。
这个家境平平的河北男孩,从小因邻居伙伴较少,喜欢独自扒开草丛,看那些蟋蟀在做什么,或用樟脑丸画个圈,看蚂蚁在里面团团转……“我童年养鱼无数,不论草鱼、金鱼、热带鱼,都养过不少,可惜多死了。”
家人发现,这孩子很会捏泥巴。他的手指很少见,天生纤细瘦长,大拇指甚至能像软陶一样向后弯曲。
上中学时,尤占平好奇地去看了一次全国美展,那些工艺精巧、耐看的陶瓷小作品,令他难舍难离。他决心要做一名出色的艺术家。
果然,尤占平顺利考入了湖北美术学院,可惜阴差阳错,主修水彩画。不甘心的他选修陶艺。在大三时,他创作的陶瓷作品《进化中的鱼》,不料入选了首届湖北省现代陶艺展并获优秀奖。“那鱼浑身都是刺,敌意,敏感,充满防备。”
毕业后,他工作了两年,积攒了些钱就只身一人,满是梦想来到景德镇。
接下来的一年多,是对他的煎熬和考验。因为技法掌控的不够熟练,导致大量的烧制失败“那条大青虫,之前烧制过失败的几十条,有些釉会缩釉,有时因为干燥的速度没有调整好,直接断掉。”加上租工作室、材料费、食宿交通、烧窑……,很快,带去的7万元钱消失殆尽。
那时,他就像青虫一样,匍匐在地,缓慢前行,痛苦地期待破茧成蝶的一天;也像那些上岸的鱼一样,被生活逼迫地快要窒息了,仍在张大嘴为理想呐喊。
更多漂在景德镇的艺术青年,弹尽粮绝前程渺茫,多会沮丧地选择烧制一批青瓷手镯吊坠啥的,去淘宝开个店;或者在武汉开个高考培训班,一天也有近300元进账;或者改行设计实用瓷器,比如杯子盘子之类的。
尤占平和他们不同,“我比较固执,如果为了过舒服日子,我不会选择走艺术这条艰难的路,我想活得有价值。”
坚持的人,总有回报。很快,一位海外资深艺术品藏家,对他的虫和鱼作品非常欣赏,购买了一批。这笔资金,让他临将熄灭的理想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顺风顺水。尤占平的作品多次被推荐参加海内外各种艺术展,并与武汉某高端艺术品画廊签约,虫和鱼的身价也赫然不菲,从此专心搞创作。
采访结束后,尤占平带我们去钻石博物馆二楼,看他那些摆放在巴西花梨大桌上的近年作品——《海洋》系列。
大大小小的鲸鱼,形态饱满,外表光滑,没有了利刺,没有了龇牙咧嘴,表情从容平和,更有一种大海的胸怀。“喏,你看,有一双脚在它的头顶。这是生命的足迹,生命从海洋来到陆地,如今人类又从陆地走向天空,是一种空间和时间上的交换。”放松后的尤占平笑了。“收敛了一些。”
真喜欢和艺术家聊天,眼前总是冒出一幅幅幻境,思绪跃出屋子去了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