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处的亚洲

没错，这本书的作者平时叫自己Asia，就是亚洲的意思啦。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倒是很少叫他“亚洲”，更多是“老男人”这个外号。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希望给人深沉的不苟言笑的成熟的形象。

那个时候，在我们都还没有长大的时候，觉得“老男人”就该是这样的。

我们在大学里念的是中文系，按理说都是些文弱细白的女生，再闲闲插几个斯文的男生。但是开学头一天我去报到的时候，就吓了一大跳。教室后面黑压压坐着一大群穿军装的同学，都剃着紧贴头皮的那种寸头，老师一走进教室，就有个嘹亮的领头的声音大剌剌地吼道：“起立！”教室后面那绿油油的一片军装就刷拉一下站起来，齐整划一地也跟着吼，“老师好！”

同学们显然都如我一般，大吃了一惊——中文系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一群人？

我们学校大概从上几届开始，就跟军校合作，部队派一批学员跟在某个特定的系念书，收编成一个班级，叫做“武警班”。上的课都是一样的，考试也在一起，毕业证书也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在校园里的部队作息，每天早晨要出操训练，周末有时候也要拉链集训。当然，因为在校园的环境里，也就没有在真正的部队那么严格，他们也不经常穿军装，有时候我去操场晨跑能远远看见他们排着队绕圈儿，也都随便应付几下，懒懒散散的。

说起来，这个班上的学生也都是正经八百通过高考进来的。军校填在零志愿，有些人不了解真实的情况，也就填着玩玩，甚至填在北大清华的前面，结果分数那么高就被提前录取到这个班来了，不知心里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所以，他们也就是跟我们差不多的学生，不过是在开学前的暑假先军训了两个月，着实收了骨头。

武警班老是一起行动，他们一般坐在教室最后几排，又经常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所以在大学开头的一两年，大多数同学都分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上课嘛，就是匆匆入座了，谁会扭头去看最后两排都有些谁呢？在很长时间内，我们班上的同学都自动分成两拨，一拨是正常班的学生，一拨是武警班。基本上从不往来。

我知道Asia这个人，非常巧合。当时他们班上有一个长得很奇怪的人喜欢我们班一个美女，追求的方式也不拐弯，直接在楼下站着，而且天天站着，深更半夜也不回去。美女当然觉得被骚扰了，该人追求未遂，还写了很多信告白，我们这儿的这位压根没回。那人就恼羞成怒，有一天大中午的，直接冲到女生寝室来袒露心迹。我们都觉得是碰到流氓了，就派人给他们武警班的干部打电话，要求管管这个事儿。很快，就来了几个干部。我这才头一次看清他们几个的长相，知道我们班原来还有这么几号人存在。干部们处理事情很得当，首先当然是批评那个男生，又几个人把他连哄带骗架回去了。这群人里，有一个长得黑黑的男生，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干部的模样，从头至尾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人群散去后，他也就跟着在后头插着口袋低头回去了。

这个人就是Asia。

Asia还真的不太说话的，即便后来我们熟悉起来成为了好朋友，他也惯常保持沉默。他说话声音低沉，还真有他标榜的“老男人”的那么点儿意思。我们出去唱歌，他总是唱那首“老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生受一点点伤”，要不就是“冷冷的冰雨在我的脸上拍”，唱完就继续坐到座位上，低头喝点啤酒。

我很少看见他有什么情绪波动或者失控的时候。在那个时候，在那种青春期情愫萌动的当口儿，这挺难的。

Asia喜欢过一个女生，我们撺掇他去表白，他总是默默摇头，笑而不语。他觉得喜欢一个人，就默默在一边看着，如果对方也喜欢他，自然能感应到。如果没有那个意思，那么说了也是白搭。所以那次我注意到他的奇异场合，Asia插着两只手像是看热闹一样站在后边，其实是想观察那个女生的反应——一切如他所料，如果对方不喜欢他，一切表白都变得可笑幼稚。

幼稚，在Asia看来，是决不能接受的。

我只见过一次Asia表露他的情绪。毕业的时候，他们军校的按照规定必须分派到全国各个省市去。Asia是南京人，他自然想回南京去。但当时他们班上还有几个江苏省的，而且家庭背景都比他有优势，Asia努力了一下，觉得希望渺茫。那天我们几个一起去小食堂点菜，喝了点啤酒，商量各自的去向。Asia喝了很多酒，红着眼睛说他大概是回不了南京了。那去哪里？Asia犹犹豫豫地说，“我想，我想，要不申请去西藏吧。”

所有人都极力反对。

这种分配不是说想回来就能回来的，也许以后一直都要待在那里。Asia身体并不算强壮，又一直是城里的孩子，铁定适应不了那样的环境。为什么要去西藏啊？我们问他。他吞吞吐吐，也没有想好，“远啊，回不了家就索性远一点。……也没有人申请跟我竞争吧。”

没过多久，Asia就真的填了西藏的申请表格。据说系里找他谈话让他考虑清楚，他大约是说已经考虑好了，就这么去吧。

我心里一直觉得，还有一个原因，Asia骨子里是比较浪漫又理想主义的人，所以大约觉得西藏那样的纯净之地，会跟自己贴近一些吧。

Asia就去西藏了。

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他在远离拉萨的地方驻扎过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爬到山顶上去看那里的星空，寂静的黑压压密布在头顶的星空，跟江南的完全不同。Asia你在那里干嘛呢？我要来找你玩啊！可以，你请假，我找车，带你在整个西藏转悠。Asia你管吃管喝么？没问题！包吃包住还陪玩。Asia你觉得寂寞么？还好吧，这里生活简单，没什么事儿可干也不忙。Asia那你每天干嘛呢？没什么呀，没什么事儿。

再打电话来，就是Asia突然说，他写了一本书，关于仓央嘉措的，让我看看。我又吃一惊，“你怎么竟然写书了？”我们几个人在大学的时候都曾经说过以后要写书谋生的，没想到不善于言谈的Asia竟然最先写出了一本书。“呵呵，没事干啊，闲得无聊”。那里纪律严格，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每天面对一整座寂静的山头，Asia写了一本我们想也没想过的书。

我仔细看了，这是一本关于仓央嘉措活佛的传奇一生的书。

那一天，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你的温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合上书本，想象酷酷的寡言的Asia每天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面对头顶的一大片星空，与纸上的这些字对话。一笔一划都像初雪落在这个世界上，寂静无声。

为什么是仓央嘉措呢？为什么写他的故事？大概，我猜想，或多或少总是因为欣赏这样的人生价值观吧。

大概因为我在报社工作多少还从事一些跟文字跟当初我们的专业有那么一点关系的事儿，Asia让我写序。这也是这么长久以来，第一次帮人在书前这么重要的位置写点什么。

我深感惶恐与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