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春天的书香里

       余显斌

                                                                               1

桃花红了，梨花白了，柳色也如一片儿嫩烟，染绿了河水，染绿了人家，染绿了鸟鸣，和孩子们的歌声。

此时，正好读书。

小的时候，翻开课本，第一页是一幅画：净得水洗一样的天空，嫩得泛绿的柳条，还有白的水，远的近的人家，掩映在桃花杏花里。对了，还有燕子，一个个逗点一样的燕子，有的沾水而飞，有的掠过天空，有的停在电线上。课文开头一句：“春天来了，小燕子飞回来了。”

那一刻，拿了新书在手，慢慢打开，贴在脸上，闭着眼嗅着，一缕缕淡淡的书香，沁入鼻端，至仍还萦绕不去。至今还记得，窗外阳光亮亮的，照着童年长长的睫毛，睫毛上也泛着白净的亮光，两个酒窝上也泛着白净的亮光，干净得很。窗子外面，有一树桃花，开得正热闹，如一片蘸着水色的云霞，蓬蓬勃勃的。老师拿着书，敲着书桌喊着：“读书，读书。”于是，我们就拿着书本，哇啦哇啦地读着，很多时候，我们倒背如流，可是，等到老师指着书上一个个字的时候，我们却瞪大眼睛，怎么也读不出来。

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

那边山上，一缕炊烟直直升上去，一直升到天空里，如谁用铅笔画上去的，很清晰，至今，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见，好像就画在我童年的心上。

春天，真好读书。

即使如小时不会认字，跟着一块儿哇啦哇啦背着，也很舒畅，很舒心。

                  2

童年读书柳绿下，鸟鸣如珠，一粒粒落在耳里心上，长出一地嫩嫩的草芽。草芽仿佛也会叫，叽叽喳喳一片，轻灵得让人心疼，让人心洁净。

少年读书小河边，一条白水，两岸柳如烟。

那时，是在小学五六年级了，教室就在水边不远的山包上，白房子，黑瓦顶，就那样掩映在绿色里，掩映在花光里。早晨的时候，白光刚刚沁润东边山尖，刚刚沁润我们的教室，老师就会带着我们去河边背诵诗词，“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多好记的诗歌啊，顺溜自然，可不知咋的，我们就记不住，就坐在水边摇头晃脑地背着。少年岁月的那条水多清啊，多亮啊，就那样一路流淌着，流淌向远处的山湾，流淌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地方去了。

青年读书呢，最好有一座亭子，如母校的明德亭，小如翼翅，恍若将飞。坐在亭内，读一会儿书，看一会儿四围山色，书能养心，山能养眼。当然，也可以找一个园子，如母校后的园子，几丛修竹，几株桃花，几株垂垂老藤，几个石凳，一个石桌。沿着弯曲的石子路走去，两边是花草，细细碎碎。人坐在石凳上，铺开书，看上两页，心里熨帖的如谁用手给轻轻抚平了褶皱，没丝毫折痕。在小院的栈桥上，靠了栏杆，在柔柔的阳光和软软地春风下，读上几页，也很好。我常爱在栈桥上读，花影婆娑，花香婆娑，落在书上，沁入每一个文字里，好像每一个文字都花影婆娑着，香气婆娑着。有时读得累了，站起来，一抖身上，好像抖落的都是婆娑的花光绿影，以及带着墨香的文字。

此时，心是青嫩的，人是青嫩的。

此时，世界是青嫩的，时间是青嫩的。

此时，一张嘴，吐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青嫩的，如浮萍一样，甩着尾巴四处游荡着，在天地间畅游着。

                  3

此时读书，可以随意，最好不要读那些哲理性太深的文章，太伤脑子了；也别读那些故作高深的文章，太伤心了。

读唐诗吧。唐诗很轻淡，如一片白白的云，拂拭着你的心，拂掉灰尘，留下洁净；如杨柳的芽孢，带着一种露珠的清凉和清亮。

读宋词吧，尤其那些小令，是一个个花骨朵儿，我见犹怜，沁润人心。如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还有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类的句子，简直如女孩在你的耳边呵气一样，带着一种脂粉味，轻柔柔的，让人读了，只想伸展四肢，就那样躺在花香弥天的风中，静静睡去，将自己也睡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古典雅致的文字，总是能摄人心魂。

今天，我们总想远离古典，总想炫目夺奇，因此也丢失了很多，包括生活的精致，包括生命的细腻，包括都市的诗情画意，包括长袍大袖、风神飘飘的潇洒，也包括古人那种发自灵魂的文字。

读唐诗，读宋词，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寻根，一种回归。

不能为了追求新奇怪异丢弃了根本，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远得我们都忘记了我们的来路，忘记了翰墨飞扬的文字古渡。

当然，如果喜欢现代的文字，就读读汪曾祺老人的文字吧。汪曾祺老人的文章，那真的不是文章，是高手精心雕琢的玉器，晶莹剔透，七彩生辉。他的整篇文字如一片水，薄亮薄亮的；每一个文字，却如一粒粒珍珠，通灵秀透，随意流散着。是的，在他的笔下，所有的文字都有着生命，如暗夜的精灵，隔着花树草木在轻轻地歌唱着，唱得人的心软软的柔柔的，一捏，就能滴出一粒粒晶莹的水珠。

这个老人，亏他怎么就写出了这样色香味俱全的文字，如果能拈起来，装上一盘子，是可以在芭蕉夜雨中佐酒的。

4

好的文字，就如佳肴美味。读好的文字，就如吃精美食物，别一口吃完，你得慢慢地品，对，慢慢品咂着，回味着，以至于齿颊生香，以至于舌尖回甘，如品樱桃。

我平时读到好的文字的时候，绝不一口气读完：读完了，损失多大啊。留一点，心里就有一点念想。疲累之后，或者心烦的时候，突然想到，还有一篇文章在床头灯下，等着你回去读呢，心，就无端地有一种春草丛生般的喜悦，青嫩嫩的，是一种说不清理由的喜悦。

于是，在雨夜里，慢慢地走回去，靠着床头，打开灯，拿着一本书，或周作人的，或沈从文的，或汪曾祺的，在白净的灯光下，无声地读着。那一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粒粒的文字，仿佛在皱眉在眨眼，在说着笑着，多好。

读书，细雨润夜时，读上一章，很韵。

读书，花事垂垂中，拿了一册线装的，慢慢吟哦着，很舒服。有时会慢慢睡去，醒来时，书合在脸上，站起来，轻轻一抖身子，一身的花瓣如雨落下，心也轻松如花瓣一般。

读书，在鸟鸣声中，慢慢进入。渐渐的，你会迷糊，弄不清鸟鸣是发自书中，还是来自耳边：这真是一种享受。

我所住的小城那边有一个书店，隔着一条水，上面有一座拱形的小桥。书店对着桥头，被一片柳荫遮盖着，走进去，里面静静的。我经常会去，拿着一杯茶，找一个座位坐下，拿出一本书读着：书可以是书店的，也可以是自己的。整个书店，没有一丝声音。整个书店，浮荡着一片淡淡的书香。

那真是读书的好地方。

读书，有时真的需要环境。

至于读书后的心，洁白，轻松，饱满，犹如一朵新荷，将开未开，它到底禁不住春风的吹拂了，“噗”一声就开了，一副无限欣喜的样子。

那种感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