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殇

余显斌

石板路长长弯弯，伸向小巷。落雨了，烟一样将古城笼住。杏儿一袭长裙，在细雨中走着，打着一把伞，走到“墨香阁”，轻轻收拢伞，一笑，悄悄走进去。

他在绘画，一支毛笔，在宣纸上勾勒，是仕女：一个女子，拿着一杯茶，倚栏独品，两个酒窝里荡漾着清新的微笑。

画罢，他仔细欣赏着，很满意，伸手去拿案头茶壶，准备品口茶。他有个习惯，画得得意了，会拿起壶，嘴对嘴抿口茶，太平猴魁的一缕兰香悠然入喉，清纯，甘甜。可是，这次去拿，却没拿到壶，忙抬头，杏儿拿着壶，笑着问他：“画谁？”

他逗道：“心上人。”

杏儿脸红了，白他一眼。那种目光，如太平猴魁的清醇香味，让人沉迷。杏儿看看壶道：“茶淡了，重泡。”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包茶，打开，茶皆两叶抱芽，扁平挺直，苍绿如玉，润泽如玳。她得意地告诉他，极品猴魁，自己悄悄从爹那拿来的。他笑道：“小偷啊。”她说才不是，爹晓得。说着，她热罢壶，将茶一根根放入其中，让他嗅，她也闭目嗅着道：“咋样？”他轻轻嗅着，一种兰香，伴着少女气息浮荡着，一时沉醉，忘记回答。她睁开眼见了，脸红了道：“坏。”然后，将开水注入一点，略微摇荡，让他再嗅，兰香馥郁，扑鼻而来，犹如春天。

他喃喃赞道：“太香了。”

她阳光满面，将壶中水量加大，茶汤嫩绿，一片纯净，斟入杯中，一人一杯。杏儿爹是茶馆老板，专营太平猴魁，因此，说起这种茶，杏儿一套一套的，什么“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什么“头泡香高，二泡味浓，三泡四泡幽香犹存”……他认真听着，如小学生。

他认识杏儿，是去杏儿茶馆品茶时。当杏儿听说他就是古城那位年轻画家时，跑过来，瞪大眼睛道：“你是张铮？”他点头。她继续道：“你画画？”他看她纯真的样子，一笑，再次点头。杏儿高兴了，说自己喜欢绘画，可没老师，现在好了，有老师了。说到这儿，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征求他的意见呢，就轻声问：“你做我的老师好吗？”

他嘴里包着茶汤，不能回答。

她急了道：“说啊，行啊！”

他忙点头，吞下茶汤，噗嗤一声笑了，心想，有这样逼迫别人做老师的吗？

以后，杏儿一袭白裙，一路沿着小巷走来，走进“墨香阁”。

他教杏儿画荷、画兰花、画仕女……

杏儿呢，给他泡茶。

古城四围是山，山上绿树青葱，鹧鸪多，谷雨前后，细雨如烟，一声声叫着，清亮水润，落入窗内。他指导着杏儿，能听到杏儿心跳声，还有自己心跳声。有时，杏儿侧过头，眼光对上他的眼光，就红了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他的心，也一片轻盈，羽毛一般。

他以为，他们可以花好月圆，永远如此。

可是，一切都成了梦。

杏儿要走了，杏儿说，她不爱他了，爱上别人了，是朱大少。他愣住了，接着喊：“朱大少，那是汉奸，日本人的走狗。”她说，朱大少是维持会长，有钱有权，上门许诺，她如果嫁去，会成为古城最风光的女人。他气急了，骂道：“无耻。”杏儿笑着，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举起巴掌，可面对那张净白的脸儿，怎么也打不下去，大吼一声：“滚！”杏儿走了，一声声高跟鞋声，踏在石板路上，远去，远去，最终消失。

桌上有包太平猴魁，杏儿放的，他一掌扫落。

细雨如烟，轻轻飘落古城，也飘在他的心里。鹧鸪一声声叫着，叫得孤独，凄清。

几天后，听到一个信息，他愣住了，赶到古城南街，再次见到杏儿。杏儿被绑着，带着伤，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一步步向刑场走去。杏儿脸上带着清浅微笑，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看见他时，杏儿仍笑着，可睫毛上突然挂着两滴晶莹，轻轻点点头。那一刻，他的视线迷蒙起来，张大嘴，至到一声枪响。

他惨叫一声，晕倒地上。

杏儿嫁给朱大少，是个计谋。结婚那天，日军少佐村田，还有其他军官，都应邀参加宴会。新娘子杏儿一袭红色旗袍，微笑出来，给大家表演茶道。日军都很高兴，看杏儿热壶，泡茶，让他们一个个闻香。然后斟茶，一人一杯，拿到面前，包括新郎朱大少。

不久，饮茶的日军一个个倒下，朱大少也不例外，中毒身亡。

杏儿微微笑着，没跑，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二十一岁，坟茔就在城外山坡上，下雨时，鹧鸪鸟一声声叫着，清亮亮的。

他没有再回“墨香阁”，消失了。

几年后，在进攻古城战斗中，一位新四军营长冲锋在前，战斗即将胜利时，一颗子弹飞来，他倒下了。临终，轻声念叨着：“杏儿，多想和你品茶……”

他就埋在杏儿墓旁。

下雨了，鸟鸣声声，鹧鸪最喜欢在雨天叫，在山南叫，在山北叫，在“墨香阁”的檐下叫……

节气又到谷雨，太平猴魁该采了。

(余显斌，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山阳中学3楼1号；邮编：726400；电话：13689143798）

本文获得“太平猴魁小小说征文”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