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我的官司打赢了，或者准确地说，我们的官司打赢了！

李主任可能事先从什么渠道得到了消息，我从莘庄直接赶到法院的时候，他和竹亦中律师坐着报社派的桑车已经到了。见了我，还笑眯眯地主动和我打了招呼。一笑起来，他那张瘦削的脸上，一条条粗粗细细的皱纹全都挤在了一起。显得比他的年龄老得多了。

法庭宣判：《上海都市报》记者全小良关于房屋质量的报道基本属实，正确行使了舆论监督的权利，维护了广大消费者和小区业主的利益，反映了居民们的呼声。原告佳居实业败诉，判决原告在规定的时间内对房屋质量进行维修整改，并对小区居民作出赔偿，合计总额一百九十七万元。

这数字一报出来，小小的法庭旁听席上响起一片掌声。原来，宣判的消息吸引了佳居实业的小区居民，他们派出了十几个代表，都赶来旁听了。

听到热烈的掌声，不知怎么的，我的眼里涌上了泪水，这掌声是对我工作的肯定，是对我的鼓励和鞭策。

宣判一结束，小区居民们纷纷涌上来，和我握手，把我团团围在中间，一声一声地向我道谢。

我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不住地点着脑壳，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到，代表佳居实业出庭的夏中强和郝微微签完字以后，沉着脸，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出了法庭。

当我的目光和夏中强的目光对接时，他的嘴唇一掀，忿忿地对我道：“我们后会有期。”

“但愿。”我也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其实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气头上的话罢了。我们怎么可能再在一起打交道啊。

步下法院高高的台阶时，李主任带着满意的微笑对我说：“小良，这一段时间，压力很大吧。”

我点头。

李主任的手指划了一个圆，边走边道：“这件事，总算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样吧，今天、明天，放你一天半假。”

我不觉一怔，有这等好事？转念一想，也算合情合理，和佳居实业打官司，终究是报社的一件大事。

李主任走到法院的院子里，站在报社开来的小车跟前，竖起食指接着说：“后天，星期天一上班，你就来找我。我要和你谈谈今后的事。”

“要得。”我爽利地答应着。说实话，我早在期待着李主任的这句话了。自从卷入官司以来，他基本上不给我安排什么任务。我向他报什么选题呢，他每次都是看也不看，把我精心写的策划往桌角上一放说：“你现在的主要精力，是对付这场官司。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晚点干没什么问题。”

我当然只得听他的。

其实，就是他不找我，我也知道，到了星期天，李主任准定又会像过去那样，要我拿出让人、让广大读者眼睛一亮的稿子来了。

李主任不和我说这两句话，我倒忘了，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是周六、周日，照理是双休日，可因为紧挨着十一，双休日移到黄金周去了。也好，我可以趁着这两天休息，集中时间，解决租房问题。

随着十一的临近，租房子，已经成了我迫在眉睫的事。

突然间空闲下来，有整整一天半的时间，我一时不晓得做什么好。亢奋地走出法院，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截路，我看见一家小商铺里有公用电话，说真的，这几年里，不知不觉间，遍布上海街头的公用电话逐渐少了。记得我上大一时，班上那些上海同学，还把上海条条弄堂都有公用电话，作为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向我们外地学生炫耀呢。

这世界，变化多快啊。

我走近小商铺，给苏悦拨了一个电话，把官司的结果告诉她，免得她也为我悬着一颗心。

没想到，苏悦一接电话，就对我说：“已经知道了，报社里上上下下都当喜讯传遍了。是李主任打回来的。小良，我们都为你高兴。”

话是这么说，可从她淡淡的语气里，我怎么就一点也没听出她高兴的情绪，反而有些不耐烦？也许，她是碍于隔墙有耳，故意要掩饰我们之间亲密的关系，才用这种语调说话？若真是这样，那也没必要啊。过去，她来找我，不也从来没掩饰过对我的好感吗？

我斟酌着放慢了语速说：“苏悦，是这样，我有两天的假，你能出来吗，陪我……”

“哎呀，不行。”没待我说清想请她陪我一起出去租房那层意思，苏悦就打断了我的话，“我正焦头烂额，忙着拼出两个版面要走哪。”

“去哪儿？”

“回潜江，家里有点事儿。”

“什么时候走？”

“就今晚。”

“坐火车？”

“是。”

“哪次列车？我去送你。”

“不用了，你不还忙着找房子嘛。抓紧吧！拜拜。”她主动把电话挂断了。

我慢吞吞地把话筒搁回去，摸出一元钢币，放在电话机边上，转身离去。打赢官司带来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苏悦这是咋个了？离开上海回老家，这么大的事情，她事前一点风声也没给我透过。我还算不算她亲密的男友了？别说我们同居了那么几天，有过那么亲密无间的关系，话题数次涉及到谈婚论嫁，就是一般恋人，你要离开上海，也该事前说一声啊。

我的心头溢满了对苏悦的抱怨情绪，在这一点上，她和苗杉比起来，差得远了。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是她，我是我，尽管我们曾经睡在一起，可我能因为这一点，就把她视作我的人吗？不成啊，她是自由的，她还是她，我仍是我。冷静地想想，除了我们之间飞速地有了肉体上的关系以外，我对苏悦究竟又有多少的了解。比如她湖北老家的情况，比如她在我之前，是否有过恋人，是否有过那种很多人都曾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恋情。她那么轻易地和我突破了男女之间那道防线，在我之前，她和其他男子好过吗？每次做爱，她都会冷不防地向我提出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而我，却从没想过问一问她。甚至于男人们十分在乎的她是不是处女，我都因为喝多了酒而疏忽了。现在细细一想，我对苏悦实在是了解不多的呀。

我被这些念头搅得十分烦恼，心灰意冷地对自己说：算了吧，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去看房子要紧。

房子，现在对于我来说，房子才是头等大事。

本文摘自《上海日记》，叶辛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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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上海日记》是叶辛近年来继创作《华都》之后，精心打造的又一部创新力作。与其过去作品不同的是，这部作品创作重心转移。作者把目光瞄向了改革开放以后，千百万涌入大中城市的外来移民、新都市人，着重描写了一个从贵州偏远山区来上海求学的大学生全小良，怎样由一个农家子弟努力融入上海大都市生活的故事。小说以日记体的形式展开，讲述了主人公全小良在大学毕业之后酸甜苦辣、跌宕起伏的经历。他努力工作一心想做出成绩却被单位辞退；他青梅竹马的美丽恋人苗杉，终因生存的压力和对爱的失望而嫁给他人；他满以为以自己的年轻帅气、才华横溢和忠心耿耿，博得了富姐的欢喜与爱情，从此可以过上奢华如意的生活，成为一个所谓的“上等人”，结果却遭到富姐无情的报复和抛弃。小说的人物命运一波三折，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充分展现了当代新上海人丰富多姿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喜怒哀乐、困惑烦恼，以及他们对新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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