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以名气来讲,曹聚仁可是一位颇有建树的教授。——自1923年起,他先后在上海艺术专科学校、上海艺术大学、南洋路矿学院及暨南大学、复旦大学、大夏大学等多所高等院校教授国文,就连他自己也颇为得意地说过:“什么是教授?在资格审查项目下,首先要轮到留学欧美各国,在大学研究院获得博士、硕士学位,或者是工程师学位的;其次才是国内大学毕业获得学位的;又其次,才是专门研究有著作的。我呢,当然什么都不是,最多也只能算是写稿卖文的人;然而我居然做了大学的教授,而且在文史系教授之中,区区也不算是很差的,并没人怀疑我,以为不该担任这样的教职。”
其实,若以学识来讲,曹聚仁亦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大家。——那是1927年,他受聘为浙江省立图书馆西湖分馆的馆员,负责整理与校辑因兵燹而散佚的《四库全书》。不承想,仅仅半年的时间,他竟将这部八万卷的类书,从头到尾地翻看了一遍,而且还指出了它所存在的三个弊病:残、陋、错,这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了。他也很自命不凡,而且竟以顾炎武自期——“我夸下了大口,说是要写一部有来历而又有创见的《日知新录》。”后来,他果然出版了《国故学大纲》、《中国史学ABC》、《国故零简》;校读了《史通》、《元人曲论》、《老子集注》等一系列的古籍,实不亚于清代的这名大学者。
其实,若以水平来讲,曹聚仁更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编辑。——自上个世纪30年代起,他即独自主编过周刊《涛声》,与徐懋庸合编过半月刊《芒种》,还担任过半月刊《太白》的编委……他称呼自己为“无视绅士的尊严,以小瘪三的态度登场”,但是就连鲁迅也不止一次地向他投稿,并夸赞道:“我常常看《涛声》,也常常叫‘快哉’!”对于自己所编辑的刊物,曹聚仁是这样总结的:“我们当时染笔的题材有三:一是鲁迅所惯写的杂文,以批评现实剖解时事为主;二是我们所写的历史小品,有着借古喻今的讽时意味;三是报告文字,见之于报章的特写。”
的确,如果没有日本侵华战争的爆发,曹聚仁很可能就这样一直地走下去了——继续做他的教授,继续搞他的研究,继续编他的杂志……然而,民族的危亡将他从书斋中唤醒,从“虚无”中唤醒,他不能不直面眼前的“政治”了!
那是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日军的炮火让他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
曹聚仁的那个位于上海郊区的家被摧毁了:“余于1月29日自火线中避出,真如寓所即由十九路军借作司令部,我军既退,仇军又作军部;中经便衣队汉奸土著三次洗劫,什物书籍,荡然一空。”
曹聚仁的那个年仅6岁的爱女夭折了:因为躲避战火,妻子被迫将心爱的幼女带回浙江老家。但是因水土不服,孩子恹恹成疾,再加上交通不便,求医困难,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最终夭折。曹聚仁痛不欲生,他哭泣道:“好似天地都到了末日,我这一生,也就这么完蛋了。”
最后,几经辗转的曹聚仁终于在上海市内一处名叫花园坊的公寓里住下了,不承想,寓所的对面竟然是三井花园!——“三井乃是日本三大企业之一,经济侵略中国的大本营。他们的大花园,正是我们中国人血汗所喂养起来的。”曹聚仁在文章中这样写道。他说,园中栽满了樱花,虽说花期很短,但“日本人对于樱花的赞赏,也就是对于死的赞美,这便是日本军人的侵略精神。因此,三井花园对于我们是一种精神上的刺激。”
曹聚仁开始变了,变得几乎判若两人!——他自己也曾这样总结道:“1936年以后,我的政治觉悟引我从书斋中走出,走向抗战的洪流中去,这也正是我的生活转折点。”
于是乎,以往从不过问政治的他参加了上海文化界救国会,并被推选为领导人之一。他慷慨激昂地表示:“这回抗日,乃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要死,我们就去死好了!”
于是乎,以往从不参加政治活动的他到处去演讲,去向民众宣传抗日的道理和团结的重要。一次在无锡,他被当场逮捕,先是被关押在警察局,后则被送到当地驻军第八十八师的师部。
又于是乎,坚决反对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他写下了振奋人心的救亡歌曲《战神的脚步》:
枪在我们的肩膊,
血在我们的胸膛。
我们来捍卫祖国,
我们齐赴沙场!
渡过鸭绿江,
冲过大同江!
哈,富士山算得什么!
嘻,富士山算得什么!
我们濯足乎扶桑!
我们濯足乎扶桑!
1994年,三联书店在出版《曹聚仁杂文集》时,夏衍亲笔为它作序,他在文章里由衷地称赞曹聚仁“始终是一个热烈的爱国主义者。”
本文摘自《大师的抗战》,陈虹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