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的角度
(2011-06-28 13:5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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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村宋体《王昭君》《望月怀远》角度文学出版社苕溪渔隐丛话诗 |
分类: 张绍光诗词评论选 |
苏轼《题西林壁》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说的是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庐山,形象都不同。横看,侧看,远看,近看,从高处往下看,从低处往上看,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色。写诗也是这样。抒情的角度不同,诗歌的立意、构思都不同。
譬如说明月吧。这是我国古典诗词中吟咏不绝的题材,恐怕没有一个诗人不写月亮。从《诗经》中《月出》(《陈风》)开始,咏月之作可谓千姿百态。但是,由于诗人们抒情的角度不同,也很少有雷同的。
从同一时间而不在同一空间的人看到同一月亮的角度下笔的,如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等等,都将同一月亮和相隔万里的人联系起来,以引发思念的情怀。
从同一空间而不在同一时间的人看到同一月亮的角度下笔,如刘希夷的“空余今夜月,长似旧时悬(《谒汉世祖庙》)、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向月》)等等,都将同一月亮和身处不同时代的人联系起来,以引发怀古的思绪。
生活是个多面体。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寻找,都可以发掘生活中的美。再如描写田园风光的诗,无论从正面选材或侧面选材,都可以表现田园的美,劳动的美,先看王建的《雨过山村》: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庭中栀子花。
这首诗为读者展开一幅雨中山村的画图:竹林、小溪、村路、板桥、人家……都掩映在迷蒙的雨雾之中,远处还传来几声鸡鸣,山村多么宁静。此时,姑娘媳妇们熙熙攘攘地出来了,互相招呼着去“浴蚕”,她们走远了,村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院子里的栀子花闲开着,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这首诗表现庄稼人的“忙”,却没有描写繁忙的劳动场面。诗人用院子里的栀子花的“闲”,反衬山区农民劳作的“忙”,角度选得多么巧妙。
再看刘禹锡的《竹枝词九首》其九: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前两句写山村景色:层峦重叠的山坡上开满桃花、李花,云雾缭绕的半山腰升起了袅袅炊烟。后两句描画了山村农民热气腾腾的劳动场面:“银钏金钗”指青年妇女,她们忙着背水煮饭;“长刀短笠”指壮年男子,他们忙着放火烧荒。
和前首诗不同,刘禹锡从正面下笔,写出山村男女齐心协力闹春耕的情景。而宋代诗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中的一首诗却选择小孩子做游戏的细节,表现农村繁忙的劳动生活:
昼出耕耘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农民们终年辛勤劳动,不和空暇。他们白天耕耘,夜里还要织布,每个家庭都有自己劳作。在大人们的影响下,幼小的孩子也养成劳动的习惯,虽然他们还不会耕田织布,可是,他们模仿大人的样子,在桑树的树荫下学着种瓜呢。为什么孩子们的游戏也带着劳动的色彩?这正是他们耳濡目染的结果。这首诗就是从这个角度,赞美了农家刻苦、勤劳的精神。
写诗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写别人已经写过的题材更难。然而,古代诗人们偏偏是知难而进,在同一题材中发掘不同的题意,以求别开生面。上面例举的几首田园诗是这样,有些咏史诗也是如此。
如咏王昭君的诗。王昭君原是西汉元帝的妃子,后远嫁匈奴,为两族人民的和好、融洽,作出了贡献。自汉以来,歌咏吟唱,代代不绝,仅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里所收的宋以前的乐府体诗就有五十多首,至于其他作品中涉及王昭君的就更多了。试从唐人几首咏昭君的绝句,看他们是如何选择角度的。东方虬的《昭君三首其一》,从昭君自述的角度,对“和亲”进行非议:
汉道方全盛,朝廷足武臣。
何须薄命妾,辛苦事和亲。
诗中说,汉王朝正处于国力强盛的时期,朝廷中又有足够的文官武将,哪里用得着让一个薄命女子,辛辛苦苦地到塞外去和亲呢?他认为昭君出塞和亲是一个悲剧。在他的笔下,一个深明大义的女性被歪曲为一个受人摆布、被迫出塞的薄命佳人。
储光羲却从昭君远嫁匈奴之后的生活情景落笔,抒发昭君内心的痛苦。他的《明妃曲》云:
日暮惊沙乱雪飞,傍人相劝易罗衣。
强来前帐看歌舞,共待单于夜猎归。
诗的首句描写塞外特有的自然景色:日暮时分,朔风怒吼,惊沙飞雪。后三句通过更衣、听歌、看舞、待归等细节的刻划,从侧面烘托昭君的心情。“相劝”、“强来”等词语表现出昭君在异国他乡强作欢颜的难堪处境,从而透露出她内心的孤寂、凄凉。
白居易的《王昭君》又是别开生面: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这首诗对王昭君的心理刻划可谓细致入微。她一方面渴望君王能用黄金赎她回去,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容颜不能再取悦于君王。因此,她希望汉使替自己隐瞒真情。《王直方诗话》云:“古今人作昭君词多矣,余独爱白乐天一绝,……盖其意优游而不迫切故也。”①胡应麟也说此诗“语浅意深,语近意远”②可见这首诗深得后人的推崇。
张仲素的《王昭君》突破历来着眼于昭君身世之悲的框框,用昭君和亲使生灵免遭涂炭,给两族人民带来和平、安定的角度,歌颂了昭君牺牲精神:
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
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
“仙娥”是对昭君的美称。自从她下嫁匈奴后,化干戈为玉帛、边塞两面,牛羊遍地,经济繁荣,生产发展,对昭君的赞美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再如写男女相思之情的诗。一般说来,写相思不能摆脱愁肠欲断,泪滴成血的情状。但宋人叶茵的《香奁体》却从女方的角度下笔,不以“悲愁”写相思,而以“欢喜”写相思:
千里相思两寂寥,东阳应减旧时腰。
书中喜有归来字,携傍红窗把笔描。
前两句写分隔两地,千里相思,致使容颜憔悴,玉肌减损。次句用《南史.沈约传》的典故,沈约曾任东阳太守,故用“东阳应减旧时腰”写丈夫因相思而消瘦。后两句转出新意:丈夫来信,言不久归来,思妇不由喜上眉梢,走到窗前,将信中“归来”二字反反复复地描摹着。透过这一细节描写,可见思妇对丈夫的恋情。
有人说,在同一题材下做诗,好象步入一个特殊的考场,考验着每个人的诗才。《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到大观园的才子佳人们同咏菊花,分别拟了“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画菊”、“问菊”“簪菊”等十多个题目,就是从不同的角度去写菊花。林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问菊》),从菊花的品格入手,流露出自怨自怜的情调;贾宝玉的“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枝头”(《访菊》),则表现出他作为“多情公子”热情爽朗的性格特征;薛宝钗的“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忆菊》),既反映了她一心向上爬的惆怅心理,又抒发了她对未来的憧憬和追求。
抒情是诗歌的根本特性。毫无例外,每一位诗人都希望凭借自己饱满的激情,去扣动读者的心弦,唤起读者的共鸣,使他们在获取美感的同时,受到鼓舞,得到启迪。要达到这个目的,诗人们在艺术构思时,一定要选好抒情的角度,因为没有新奇的角度便没有新鲜的立意,没有新鲜立意的诗便没有感染力。
【注释】
①转引自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前集137页。
②引自《诗薮》内编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