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上

 

尽管脸埋在胳膊里，寸心还是感觉到有人走来，站定，然后在她身边蹲下来。

 

她抬头，严明生正歪头看着她。

 

她赶紧重新又把头低下去，很快把脸擦干之后，这才又抬起头朝严明生打招呼。

 

“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她笑着帮自己解释。

 

“现在好点了吗？”严明生温柔地问着。他刚才在店里吃饭，就在靠玻璃的这边。

 

寸心点点头，想要站起来，但蹲得太久腿麻掉了，一下子人就歪了下去，严明生赶紧扶住。

 

“我车停在那边，先到车里坐一下吧。”

 

寸心同意了，她想，至少不用一个人蹲在马路边过完平安夜了。

 

后来拗不过，寸心还是跟着严明生一起去吃点东西。

 

吃饭的时候严明生讲了好多搞笑的段子，寸心其实一点也笑不出来，可看人家那么努力地希望能减缓她腹痛的感受，还是跟着附和地笑了笑。

 

“不想笑的话就别勉强了。”严明生凑近了些，“你变了好多。”

 

寸心看着他，不知所指。

 

“我记得你以前想开心就笑，生气就骂，想到什么说什么，很多得罪人的话你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一点也不加润色，不怕得罪人。”

 

“喂，你在损我吧？这么多毛病。”寸心脸色有点难看。

 

严明生反倒笑了，拊掌道，“对啊，就是这样，听到自己不爱听的话会翻脸，看到自己讨厌的人会转身就走。”

 

“我就没点优点？”寸心有些迟疑。

 

“这些都是优点啊。”严明生耸肩，“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是优点 ，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每次看表情都知道心情是好是坏，是不是被人惹到了，或者是不是遇到开心的事了，一目了然。”

 

寸心笑了笑，有些勉强，她自己都听的出，这些真不算是优点。其实她也清楚自己的脾气，很多时候换了别人可能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可她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何况在她看来，常娥实在不是沙子，比她都重要的，怎么会是沙子。

 

已经到凌晨，寸心依然没有说要走，严明生便也不提。

 

最后店铺打烊过来赶人的时候，寸心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拎东西。

 

“我们去看电影吧。”

 

“不如去看电影吧。”

 

两人同时说着。

 

于是就到了电影院。

 

是贺岁片，时不时有观众笑出声。寸心却始终板着脸，影院里黑漆漆的一片，在这里她不用装幸福，不用装给任何人看。

 

电影快三场的时候，寸心的包里手机在震动，严明生看了看靠在他肩头睡着的寸心，犹豫着要不要喊醒她。

 

电话停了。

 

他便又转过去看电影。

 

电话又响了，他想反正也快散场了，就推了推寸心，“电话。”

 

寸心拿出一看，杨戬的名字闪烁着，她按掉了，然后拔了电板。

 

“骚扰电话。”她转头对严明生笑着说。

 

后来寸心在严明生的车上很快就睡着了。严明生把车开到她家门口，停下，静静等着天亮。

 

严明生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敖寸心的那天，其实比大学更早，他是在普利茅斯遇见的寸心。高考之后，爸妈为了奖励他，便在暑假带他去了欧洲旅游。

 

在兰兹角，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孩，长长的头发，光着脚踩在岩石上，手里提着脱下的鞋子，对大海张开双臂，那样明媚地笑着。

 

有人在敲着车窗，把他从回忆中拉回。

 

是杨戬。

 

他后来在常娥住的地方附近找到了人，侯羿不喝酒的时候还是能听得进话的。那边处理完了他赶紧给寸心打电话，却被挂断了。于是一直在家里等着，天快亮的时候出来看了看，才发现门口这辆车。

 

严明生下了车。

 

“她睡着了。”

 

“谢谢你送寸心回来。严明生是吗？”杨戬伸出手。

 

严明生愣了一下，伸手握住，“她还真是什么事都告诉你，一点不藏事。”

 

杨戬点点头，绕到另外一边拉开门，推了推寸心，轻轻喊了几声。

 

严明生胳膊支在车顶上笑着，“你难道不会抱她回去吗？”

 

杨戬扶了扶眼镜，弯腰小心地抱起了寸心。

 

严明生快走几步，赶在他前面，帮他推开了家门。

 

“谢谢。”杨静颔首言谢，“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严明生歪歪头，“等她醒了，好好解释清楚吧。”

 

“她跟你说的？”

 

“她？”严明生失笑，“当然不可能。她那么死要面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夫妻多恩爱多幸福似的，巴不得跟所有人说你对他好极了。”他看着杨戬怀里沉睡的寸心，眼神里满是宠溺，“我刚好看到而已。”

 

杨戬看着严明生离开，若有所思。

 

 

下

 

第二天，寸心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晚上杨戬试图跟她解释的时候，总是被她打岔到其他地方。

 

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

 

但杨戬渐渐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寸心比以前安静，可吵架的时候还是一样激烈，或许比之前更激动。

 

年过得跟以往没什么两样，跟杨婵、听心两口子一起吃的年夜饭，只缺了敖春，他带丁香回去见家长。

 

然后杨戬年初一值班，寸心要么陪杨婵，要么去找听心。就这么七天大年就过去了。

 

上班后没几天，寸心去了趟医院，她两个月没来那个了，而且最近老是犯恶心，想着是不是怀孕了。不过她没告诉杨戬，想证实了再说也不迟。

 

后来证明她这个决定还是正确的。

 

医生说是“假性怀孕”，心理作用所致，让她放轻松点，好好调养，虽然她的体质不太容易受孕，不过遵照医嘱药方仔细调理，还是可以的。

 

寸心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次医生：“不太容易受孕？”

 

医生是个挺和蔼的大妈，慈祥地对她笑着解释：“你不用紧张，不太容易受孕不代表不能怀孕，你体质寒性太重，所以有点影响。平时是不是不大吃蔬菜，老是吃水果，喝冰的东西？”

 

寸心有点傻掉了，点头，“是的，特别是大夏天吃冰镇的西瓜，都是一整个地吃，完了就不吃饭了。”

 

医生点点头，“这就对了。回头啊，这些都戒掉，冬天尽量少吃水果，多吃点温性的食物，调养一段时间，等体内寒气去掉就成了。”

 

医生给写了一些中药方子，还有禁吃的食物，还推荐了一些书籍，让寸心自己照着做。

 

寸心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又折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自己是不是患了什么炎症。

 

医生愣了一下，随即就说没有，起码刚才她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明显的症状，然后又建议要是实在担心的话不如做一次详细的检查。

 

寸心下午干脆就请了假，回家躺着。近一个月以来她老觉得那个的时候里面很疼，有什么在刺一样，钻心的疼。

 

本来以为怀孕的欣喜一下子被浇灭了。不容易受孕。这几个字可轻可重。谁知道哪天容易？或者一辈子都不容易。

 

她的心里越来越沉，同时也愈加烦躁起来。

 

杨戬晚上回来晚了，寸心趁机找茬跟他吵架，摔了碗和筷子。差点被砸到的哮天犬“嗷“一声赶紧躲到沙发后面。

 

杨戬看了她一眼低头默默吃着饭。

 

看着这样的杨戬，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今天去医院了。”她坐下来缓缓开口。

 

杨戬停了筷子，看她。

 

“前段时间一直犯恶心，而且两个月都没有来那个……”

 

杨戬眼睛亮了起来，连嘴角都微微扬着，“怎么样？怀上了？”他的声音充满期待，连手都轻微地有些颤抖。

 

“没怀上，医生说是‘假性怀孕’。”

 

杨戬有些失望，不过转瞬还是安慰着，“没事，以后机会多的是，我们都年轻呢。”

 

寸心在心里冷笑着，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这段话有些恶毒，可她控制不住，她想看杨戬失望，甚至绝望，她要看他失态，她觉得自己离精神分裂不远了。

 

她说——“没机会的，医生说我无法受孕。”

 

“当”一声筷子从杨戬手中滑了出来。

 

寸心不可控制地笑了出声，越笑声音越大，“你很失望吧？我永远都生不了孩子。不对，或者你很开心吧，这样，你就有借口跟我离婚了。”

 

杨戬震惊地看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

 

或许是打击太大了。可他同时也理解了寸心无端发脾气的缘由，于是放了碗，绕到寸心身旁，扶住她的双肩，坚定地说：“我不会跟你离婚的。”

 

即使他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但他心里却仍然还是介意的，他承认。可他知道眼前这个佯装铁石心肠的女人，他的妻子比他更崩溃，他必须比她坚强。

 

“我生不出孩子！”寸心推开椅子站起来。

 

“你是我老婆！”杨戬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是我老婆，所以你是我的责任。

 

寸心扫翻了桌上所有的碗碟，“杨戬，我恨你的老婆！”她咬牙切齿地说着。

 

十五【完】

 

 

十六

 

上

 

杨戬对她太好了，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体贴。

 

这在以前，寸心是巴不得的，可她现在却厌恶了这种好，这种温柔，这种体贴。她知道杨戬是在同情她，他以为她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虽然她确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怀孕，可比起这个，杨戬出于同情而对她的好，让她觉得这是在打她的耳光。

 

所以她总是能找出杨戬的差错，然后趁机发难，最后又总是会重复那句：“你是不是嫌弃我生不了孩子？”

 

杨戬再三表示不会。

 

她等的就是杨戬这句“我不会”。 这句话成为她的救命草。

 

寸心一直坚持着中药调理，她期待有一天能给她，给杨戬一个惊喜。她想象着杨戬那时候的表情。

 

医院后来让她去拿检查报告，一切正常，没有任何炎症。

 

但寸心还是觉得那里很疼，刺刺的。她狠狠抓着杨戬的背，弓起脚。

 

她意识到这是心理作用，那根刺其实在她心里。从第一天起，这根刺就扎在了心里。只是现在渐渐穿出了肉，见了头。

 

 

开春以来，天气开始转暖，不似冬日的阴沉，阳光有着脆脆的声音，连带着人都开始精神起来。

 

寸心把床上用品通通换下来，整整忙活了大半日，一早就开始收拾，全部洗好晾好的时候已经到下午了，再一看时间，快到晚饭时间了，菜呀什么都还没买，前两天冰箱就都已经空了，不过她正跟杨戬闹着，也没顾得上。

 

今天天气好，她决定这些烦人的都丢到一边，便拿了件外套出门去了。

 

门口碰上刚从医院回来的杨戬，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家里没东西了，我去趟超市。”寸心扬扬购物袋，顺手指了指。

 

“哦。”杨戬点点头。

 

寸心也点点头，拉紧了衣服就朝车子走去。

 

“那个，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我也要买点东西。”杨戬在背后出声。

 

寸心回头，“买什么？我帮你带吧。”

 

“那个……”杨戬推推眼镜，“也没什么。”

 

寸心一下子醒悟过来，赶紧一溜烟地蹿到了杨戬的车前，“那就走吧，再不走特价的大棒骨就没了。”她看看表。

 

“吝啬鬼！”杨戬无奈地摇头。

 

车上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寸心开了电台，一圈台都调下来了愣是没有中意的节目，最终只好转听CD。

 

曲子挺杂的，都是些老歌。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

 

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楂树两旁。

 

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寸心不由跟着哼了起来。

 

杨戬有些吃惊，看了她一眼，在说，你怎么会？

 

寸心挑了挑眉，“你这小老头，怎么听这么老的歌？我爸妈老爱哼。”

 

杨戬笑了一下，“呵呵，我平时也不大听，这些也都是我爸妈以前经常听的。”

 

寸心不作声了，她看着杨戬，他的眼角隐约有了细细的纹路。

 

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她到底了解了他什么呢？父母兄弟意外早亡，有个暗恋的情人，一个心爱的妹妹，一条粘人的哮天犬，一份人人称羡的职业，一个……老婆。

 

她竟无法说出自己是不是称职，是不是合格。前些日子重放在脑中时，她震惊于那样歇斯底里的自己，说出那样的话，究竟是要伤害谁呢？杨戬痛苦，却还是来安慰她。她心中是明白他的好的，然而她要的并不只是这样，她要的其实也只有一样而已。

 

自始至终她悉数忽略了杨戬对她的好，只是要着那样东西。

 

小时候隔壁家有只小白猫，她喜欢得不得了，哭着吵着要那只小猫。大哥给她抱了一只差不多的小猫来也还是被她推开了，依然是要着隔壁墙头趴着的白猫。后来大哥拿了很多玩具跟小朋友换来了小白猫，她开心极了，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撒手，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搂着，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了身下小猫冰冷的身体。

 

有时候爱也会杀死人。

 

 

寸心在生活用品区挑着牙膏，杨戬推着车在一旁等候。

 

一个小孩摔倒在脚边，杨戬便去把人抱起来，帮他拍拍衣服，还轻声安慰着。他笑得那样开怀。

 

寸心手拿着正在比较的两只牙膏，出神地看着杨戬镜片下弯起的眼睛。她已经不记得何时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

 

突然心就像被一双手捏住了一般，左右不同方向地绞着。

 

两支牙膏同时扔进推车的同时，她说了一句话，让杨戬骤然就变了脸色——

 

“再喜欢也没用，反正我也生不出。”

 

 

368楼

下

 

杨戬在街边的长椅上坐着，手里是热咖啡，他用拇指来回摩挲着纸杯。

 

脑中响起寸心的哭声。

 

“离婚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已经后悔了！我后悔了……”

 

“当初为了跟他在一起，我连我亲爹妈亲哥哥都不要了……前些日子我妈开刀，差点在手术台上下不来，她就我这么个女儿，也没能去照顾她，就连电话也只能偷偷打，还不能让我爸知道。你说哪有我这样的女儿……”

 

“为了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严明生说得对，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也许是该放手了……”

 

……

 

后面的杨戬再没听下去，收回门把手上的手，扶了扶眼镜，转身下楼，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出门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从未想过，也不曾希望。

 

他向往着夫妻和睦彼此扶携的生活，并为此努力着，可从来不得章法，总是事与愿违。他试图去改变自己，努力顺着寸心的意思，然后她却依然不幸福，她有那么多不痛快，他不仅插不上手，甚至她的不幸都是因为他产生。

 

严明生上次送受伤的朋友到医院急症，碰到他的时候突然说，“如果真的不能让她幸福，就给别人一个机会吧，你知道，总是有人求之不得的。”

 

他回答说尊重寸心的意愿。

 

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快冷掉了。

 

一大口全部喝完之后，杨戬把杯子丢到了可回收的垃圾桶里。

 

 

寸心跟听心通完电话，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法放弃这段婚姻，没法放弃杨戬。如果是杨戬不要她也就算了，可要她自己扔掉，那是万万下不去手的。

 

即使每天争吵，即使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即使……看着你痛苦，也不想失去你！

 

想着，痛苦着，又哭了一会儿之后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凌晨了，她套了件衣服起身下楼，发现客房的灯亮着。

 

推开门一看，暖黄的灯光下，杨戬正在电脑前写着什么。

 

“还不睡啊？”

 

“写个论文，写完就睡。”杨戬头也没回，手上继续忙着。

 

“那你写完早点上来睡吧。”寸心嘱咐了一声。

 

泡了个澡，做完面膜，吹好头发，寸心爬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辗转了十几个来回，她又起来下了楼去，杨戬还在敲着键盘，手边还放了很多书。

 

“先睡吧，明天再写，反正又不急。”

 

“暂时睡不着。”杨戬回头说着。

 

他的脸背着光，寸心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在笑，一股火“蹭”地就蹿上来，“你不是睡不着，怕是不想跟我睡吧？”

 

“说什么呢？”杨戬翻着资料一边嘀咕。

 

“关电脑睡觉。”寸心的口气强硬了起来，“你生我的气吗？”

 

“没有啊。”杨戬还是背对着他。

 

“我数到三，你再不关，我就强行关机。”寸心慢慢走近他。

 

“别闹了，我快好了。”杨戬低头找着德文译本。

 

“一、二——”

 

“三。”

 

“啪”一声，显示屏一片黑暗，杨戬回头一看，寸心踩掉了拖线板的电源。

 

他辛苦了一晚上的论文，就这样，没有了。

 

杨戬顿时觉得无话可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寸心见他这样其实心里有些害怕的，可却依然不依不饶地企图惹怒他。

 

后来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那句话，“嫌弃我的话，我们就离婚吧。”

 

“好。”

 

杨戬的回答简短有力。

 

倒是寸心，傻在了原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她歪着头，疑心自己听错了。

 

“好，我们离婚吧。”杨戬站起身，看着她的眼睛说。

 

十六【完】

 

 

十七

 

上

 

寸心沉默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客厅的灯全部打开，瞬间如昼。

 

杨戬把书简单收拾了一下，也去了客厅。

寸心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着几百集还没播完的情感剧。

 

“既然我们都同意离婚，那就谈一下财产分割的问题吧。”寸心把电视声音关了

 

“太急了吧，明天再谈也不迟。”

 

“不行，现在谈，早点谈妥好解脱。”寸心撩了撩头发，早春的深夜还是很凉的，她搓了搓手。

 

杨戬上了一趟楼，给她拿了块毛毯，和暖宝宝。

 

寸心接的时候，分明手有些颤抖，眼角微微泛了红，她别过去深深吸了口气。

 

“房子和存折都归你。”杨戬十指交叉，拇指互相来回绕着。

 

“房子，车子，存折都归我。”寸心抱着腿，蹲坐在沙发上，下巴支着膝盖。

 

“我也是这个意思。”杨戬点头，表示赞同，他给不了寸心什么，也只有这些。

 

“不，我想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寸心往前倾了倾身子，“我是指，所有的房子，车子，存款，这幢别墅，江中区的三室一厅，两辆车，房贷归你。”

 

她的声音清亮，对这些婉婉数来。

 

“其他我都答应，但江中区那套房子不行。”杨戬激动起来。

 

“要离婚，这就是我的条件。”寸心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他，他的喉结因为激动，微微有些抖动。

 

“江中区那套房子我不同意，那是给三妹的嫁妆。”

 

“不同意就算了，那就耗着吧。”寸心拿手指绕着头发把玩，然后跳下沙发，蹦蹦跳跳往楼上走去，爬了一半还回头给杨戬挥了挥手：“杨主任，晚安。”

 

杨戬站在客厅中央，刹那觉得，这屋子太大了。

 

 

二人因为那套要留给杨婵的房子僵持了起来，离婚协议也一直没有着落。

 

寸心每天经过楼下客房的时候都在想，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房东和房客见面都还能打个招呼呢。再见亦是朋友？狗屁！她跟杨戬现在几乎没有话说。每当心软要放弃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坚持着——不低头，哪怕一辈子做活寡妇！

 

很多年以后，敖寸心回头想想，天哪，那是自己吗？幸好后来离婚了，否则结果一定是她把杨戬杀了然后自杀。然后杨主任会凑过来低笑一声，“不错，对自己的认识有可喜的进步，为了表示我的祝贺之情，今晚允许你请我吃饭。”还有一个可喜的进步是杨主任的幽默感有了显著的提高。

 

扯远了，继续说离婚的事。

 

事情的转机是在六月份的时候，那时候他俩已经分居两个多月了。

 

寸心接到了听心的电话，那会儿她正在看中部地区泥石流的新闻，听心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哭个不停，说张子甲联系不上了，之前听心跟他通电话的时候他正好在事发一带。

 

寸心吓得电话掉在地上，杨戬刚好从厨房出来。她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心一下子就着陆了。她颤着声跟杨戬说了事情的经过。杨戬二话不说领着她就去了听心那边。

 

听心过了刚才那股慌张劲，人很快就冷静下来，跟杨戬商量着要去台湾找人。

 

“不行，太危险了。”杨戬反对。

 

“我在家呆不住。”听心两手交握着，捏得手指都发白。

 

寸心轻抚她的肩，“我明白，完全明白，我陪你去。”如果是杨戬出事了，她一定也坐不住，她看了一眼杨戬，后者也刚好在看她，责备她跟听心一起胡闹。

 

听心立刻起身要去收拾东西，寸心也慌慌张张要回去理东西。

 

看着脸上泪痕未干的听心，和一脸着急的寸心，杨戬叹了口气，决定陪她们一起去。

 

 

到了事故发生地的时候，才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张子甲他们住的房屋被泥石流冲垮，已经全部坍塌，事发当时除了在门口的两人迅速逃出之外，另外三人都还被埋在废墟下。

 

听心用尽力气唤着“张子甲”“张子甲”，可惜没有人应。

 

杨戬和寸心陪着她在现场守了一天一夜，最后当救援人员抬着担架出来的时候，听心冲上去确认了张子甲的脉搏还在跳动以后就晕了过去。

 

杨戬在酒店安顿好姐妹俩之后，立刻赶到医院去看张子甲的情况。

 

走之前，寸心往他手里塞了罐牛奶和面包，“虽然不太好吃，不过先垫垫肚子，接下来几天还有累的。”

 

杨戬拍拍她的肩，就走了。

 

寸心靠在窗口，看他走出酒店，上了车。虽然透露着疲倦，却依然英姿挺拔，像一棵青松，永远叫人那样安心，总觉得天塌下来也无事，他顶着，只要在他身旁就行。

 

听心这几日从绝望到担心到放松，已是累极，此刻睡得正熟。

 

寸心坐在飘窗上，看着星空，她突然记起那时候疯狂爱着他的那种心情。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她的整个青春，她的少女时期，她的初恋，她的婚姻，都紧紧地跟这个她爱了将近十年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明明那时候那么强烈地想让他幸福，明明那时候只要他对她温柔地笑着就已经满足了，明明那时候是那么想让他永远不再有忧愁，结果最后让他痛苦的却是自己。重拾了这种心情之后，寸心突然觉得轻松起来，她似乎看见扎着马尾辫戴着眼镜的那个少女寸心对她怒目相向的样子，因为她伤害了她最在乎的人。

 

她受曾经多么美好地期待过能让他每天都快乐地笑着，曾经设想过他们会生个像他的儿子，或者女儿。

 

他那么喜欢孩子。

 

敖寸心痛苦地捂住脸，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最想让他得到幸福的明明是她，可结果最让他痛苦的也恰恰是她。

 

她擦去眼泪，仰头望着夜空。

 

张子甲醒来的时候，听心正趴在旁边，他动了动手，轻轻放到听心脸上。

 

寸心刚要推门进去给他们送饭，看见这一幕，又退了出来。转身撞上前来告别的杨戬，他假请得急，医院已经催疯了，现下张子甲已经没事了，他也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寸心抬起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两人便一同悄悄离开了。

 

比起前两天的邋遢不堪，得知张子甲脱离危险之后杨戬也把自己整理了一下，虽然还是有些憔悴和疲态，可终究清清爽爽，他身上有着淡淡的肥皂香味。

 

寸心深深多嗅了几次，她爱极了杨戬身上这种味道，想起自己曾穿着他的衬衫当睡衣，不禁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杨戬奇道，后来自己恍然大悟，“子甲没事了，你当然开心，我傻了。”

 

寸心笑着摇头，面对杨戬好奇的眼神，她决定保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藏一点秘密，她以后可以笑着回忆的秘密。

 

“谢谢你，这次要不是你，我跟听心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抬头望着杨戬。

 

杨戬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转而摸上自己的耳朵，假装挠痒，“不用谢。”

 

是啊，其实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有担当，负责任，寸心想着。

 

陪着听心经历了这次生离死别的惊险，她突然意识到，比起很多人，自己是多么幸运，起码她爱的人好好活着，就在眼前，就在身边……或许以后将是在远处，可不管怎么样，他依然是好好地活着的。

 

杨戬回去以后的第二天，寸心也回去了。

 

张子甲和听心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迅速签了离婚协议书，最后江中区的房子直接房产证更换成了杨婵的名字，其他都是两人平分。

 

寸心坚持车子还是各管各的，别墅的话杨戬先住着，她之后决定先回美国住段时间，等她哪天想重新买房的时候再让杨戬折现给她，说不定还能再升值。

 

哮天犬归杨戬，旺财归寸心。可是当寸心准备去抱旺财走的时候，却发现她家旺财踩着一字步在屋顶上俯视着她，最后寸心只好放弃，说回头来拿东西的时候再把旺财带走。

 

两人约了明天去民政局办手续。

 

杨戬提出要把寸心送到听心那儿，寸心拒绝了。

 

在就要跨出大门的时候，寸心回头看着杨戬，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这是很多电影里面用到的台词，敖寸心曾经不止一次不屑地鄙视地嘲笑过写出这句台词的编剧，但其实她知道，自己心里是很想对杨戬问这句话的。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些女人最后问出这句话的悲凉。

 

杨戬望着她，紧锁着眉头，嘴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寸心别过头，双手很快地擦掉流出的眼泪，又再次转过来，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着，“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她很努力地想笑着，眼泪却再次涌出来，于是干脆不擦了，继续笑着说，“以前我的不好，你就全忘了吧。哪怕只有一点，但是你能不能只记着我的好？”

 

杨戬上前跨了一步，轻轻拥住她，“你很好。”

 

“谢谢。”寸心笑着说，泪花在眼光下闪着光芒。

“再见！”她退后一步，离开杨戬的怀抱，转身离开。

 

哮天犬一个跃身跟了上去，一直咬着寸心的裙角，“汪汪”叫着，寸心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这才上了车。

 

看着黄色小甲壳虫流畅地拐出小区，杨戬牵了哮天犬进屋。

 

旺财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又躺了下来。

 

有时候女人并不是不会做一件事，而只是因为有你在。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