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敖寸心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常娥在杨戬心中的分量，杨戬搬到楼下客房住了。

 

“不就是张照片吗？”她跟听心打着电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也都有隐私，杨戬有权利保留这些回忆，而你没有权利侵犯甚至毁坏人家的隐私。”听心说。

 

“他不是人家，他是我老公！”

 

“你老公首先是个独立的完整的拥有独立自主的民事行为能力及权利的人，这是法律赋予他的地位；其次，从人情上来说，谁没有个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我们家老张不还有高中暗恋的女孩子么，他们还时不时发个消息，照你这样，我还要不要活了。”

 

“别拿我跟你比，你冷血，你无情。”敖寸心撇嘴，“学法律的没一个好东西。”

 

“你可把我们一家都骂进去了。”听心笑，“不过真的，你这样不行，男人出轨都是女人逼的，我们所多少离婚案子都这样。你成天找他麻烦，他还不躲得你远远的？”

 

“可是他不该欺骗我，而且我都先跟他认错了。”

 

“你不尊重他。”听心一针见血。

 

“我怎么不尊重他了，每天伺候他吃，伺候他穿？”

 

“你以为每天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就是对他好了？你还要照顾他的精神世界，男人都希望得到妻子的肯定和赞赏，你看我们家老张做什么蠢事我都会笑着说好，接着干。”

 

“你有病！”敖寸心觉得听不下去了，鸡同鸭讲，干脆挂了电话。

 

听心又追着打了个电话来，这回她正经说了一句，“寸心，你要努力向他的精神世界靠拢。”

 

寸心刚想说总算说了句人话，结果后面又跟了一句，“而不是肉体世界。”

 

“你滚！”

 

 

杨戬回家越来越晚了，刚开始寸心还会等他回来吃饭，但通常等到九点多都还不见人，只好去重新热了之后，一个人吃掉。

 

再后来寸心就不等了，但还是做两人份，剩下的统统倒掉，这么做好像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

 

于是听心就问她，究竟报复了谁呢？

 

是啊，这么做，究竟报复了谁呢？农民伯伯吗？

 

不管怎么样，起码他还是每天回来的。她自我安慰。

 

跟没回来有什么区别呢？听心又问。

 

那……那起码我知道他没在别的女人那儿过夜。

 

那他也可以先找了别的女人，然后再回来啊，你知道，那种事情本来也不用很久。听心说。

 

敖听心，你到底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

 

听心扶着她的肩，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坦白一点，有疑问就问出来，有想法就说出来，不要见风就是雨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你不说他怎么知道？”

 

敖寸心决定跟杨戬谈一次，甚至她想，如果杨戬真的心里只有那个女人，要不干脆狠狠心就放手吧。但是其实她还是抱着希望，觉得杨戬对她应该有感情的。

 

 

“杨太太吗？”

 

敖寸心仰头看着挡住她的男人，“请问你哪位？”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寸心想绕开他，却被一把抓住，“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放开！”

 

路人纷纷侧目。

 

寸心觉得自己真是衰神上身了，上班偷空出来买个东西也能撞上神经病。姚局，我错了，再也不上班摸鱼了。

 

“但是你一定认识我前妻吧？”男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刺眼的很。

 

 

敖寸心推门出来。

 

男人坐在位置上，隔着落地的玻璃目送她离开，掏出烟，找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

 

那个瘦弱的女人，尽管挺着背，昂着头，可其实心里很疼，疼得恨不得佝偻起身子吧。

 

丈夫背着她跟以前深爱的女人见面了，甚至帮那个女人找了住处，藏了起来，不让离了婚的前夫找到。

 

对了，重点是，那个女人她离婚了，她自由了，她又可以重新选择爱情了。

 

男人眯起眼睛，杨戬，我甚至都不用亲自去找。

 

寸心坐在沙发上等杨戬回来。

 

她有很多话想问。她想问，如果当时常娥没有嫁人，她就不会有机会跟他结婚；她想问，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一直想着常娥；她还想问，现在常娥自由了，回来了，是不是她得把他让出去？

 

有很多问题在脑子里堆积着。一片混沌。

 

门外传来车子的声音，熄火，关车门，脚步声。

 

寸心一惊，连忙站起来逃一般地跑回楼上。

 

她害怕，害怕那一串的问题，最后的答案会是一连串的“是”“是”“是”。

 

敖寸心，你是个胆小鬼！是谁说要坦诚相对，哪怕最终选择放手？

 

寸心蒙头痛哭。

 

是，我是胆小鬼，我赌不起，也输不起。我舍不得。

 

 

敖寸心决定先找常娥谈谈。

 

可她不知道常娥住哪儿，于是开始跟踪杨戬。杨戬每天回来很晚，她想肯定是去找常娥了。明摆着的，旧情人回来了，肯定忍不住要叙叙旧的，换了谁都会的。

 

敖寸心淘宝上买了一些变装的道具，假发眼镜什么的。下班后没有回家，直接开去了杨戬的医院，在街对面等着。

 

杨戬出来的时候看到对面很显眼的一辆黄色甲壳虫，里面的人一见他就埋下了脑袋。他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忍不住笑了。

 

寸心抬起头，发现黑色奥迪已经过了一个路口了，赶紧踩足油门跟上。

 

果然到了陌生的地方，这不是回家的路。寸心跳起来，头撞在车顶上，再一看，已经快拐弯了，赶紧专心致志地跟上。

 

七拐八拐之后终于上了高架，敖寸心怒火中烧，想到这么长时间杨戬都会每天晚上跟这个女人见面，然后再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地回家，不过，马上就要被她抓到了。她隐隐有种兴奋。

 

奥迪拐到一个小区里了，寸心很艰难地打了个弯，总算跟上了。终于最后奥迪在一桩房子面前停了。

 

敖寸心小心地离了很远，熄火，仔细看着前面的动静。

 

杨戬下了车，然后跨过一个花坛，不见了。

 

对，不见了，敖寸心跳下车，奔过去，真的不见了。她正四处找着，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他。月黑风高，她想起了小时候老人们讲的故事，说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如果有人在背后拍你，千万不要回头。敖寸心一边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一边用手挡着脸，缓缓往旁边移着。

 

“你在跟踪我吗？”

 

咦，很耳熟的声音。

 

她转头一看，杨戬的眼镜反着路灯的光，嘴角微微扬起。

 

跟踪不成反被抓包，而且还跟到了自己家门口。敖寸心，你丢不丢人！

 

敖寸心低着头坐在杨戬对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跟踪你的。”坦白从宽。她顿了一下，杨戬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敖寸心两眼一闭，决定豁出去，“昨天有个男人找我说是常娥的老公还说你把他老婆藏起来了不让他见然后你这段时间一直回来很晚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常娥外加把她藏起来或者你是不是原先打算跟她去菲律宾旅游的你是不是想跟她重新在一起？我说完了！”

 

“喝点水。”杨戬推过来一杯水。然后一手抱臂，一手在桌上敲着，“一，我确实给常娥找了住处，帮她躲着侯羿；二，长假七天的事情堆到现在，而且快年底了；三，没有；四，没有。”

 

“啊？”敖寸心反应不过来。

 

“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吗？”杨戬凑过来，“你相信吗？”

 

“啊？”寸心看着他，觉得这样的杨戬哪里不一样。

 

“其实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那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杨戬皱着眉，扯开一个苦涩的笑，“我回房了，你也早点睡吧。养精蓄锐——”他转过来，“如果明天还有兴趣继续跟踪我的话。”

 

敖寸心呆呆地看着他关上门，意识到自己又不负众望地干了件蠢事！

 

 

十

 

上

 

寸心半夜口干，起来接水的时候，听到杨戬的咳嗽声。

 

活该咳死，报应。

 

心里骂着，重新回到床上。结果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老是听见咳嗽声。思想斗争了半天，敖寸心还是骂着爬起来。

 

下楼倒了杯水，找了维C泡腾片，慢慢挪到杨戬的房门前，想想又折了回去，泡腾片跟水都一并倒进自己口中了。

 

 

杨婵一大清早地接到寸心打来的电话，让她来看一下她二哥，说自己要出差。杨戬披着衣服来开门的时候，脸色确实不大好。

 

“出差？”杨戬喝了口水，“她们局里什么时候要出差了？”

 

“我想也是，肯定是你俩又闹别扭了，她又放不下你，所以才说自己走不开的。”杨婵摸摸她哥的额头，“还好，没烧。”

 

“本来就没事。”杨戬让开她的手。

 

杨婵拖了椅子来坐，“我说，又为什么事儿啊？三天两头这么闹，你们也真够有精神的。”

 

杨戬摘了眼镜，捏捏眉心，“我没想闹。她撕了咱妈那张照片。”

 

杨婵一惊，“啊？”沉默。

 

过了一会才说，“撕就撕了呗，不就一张照片吗？”

 

杨戬猛一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三妹，你、你怎么这么说？”

 

杨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二哥的眼睛，“不然怎么说？”她叹了口气，又说，“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重要。二哥，我一直在等你明白这个道理。”

 

 

下班前五分钟，小五被杨主任叫住了。

 

他的小心肝一紧，实在害怕被问到一些专业性的东西，前几次被杨主任随口问了几个手术的关键点，支支吾吾七零八碎地答得乱七八糟，害得他最近在穷补大学的专业课。

 

小五正襟危坐，等候杨主任开口。

 

等了半天没有声音，偷偷瞄了一眼，杨主任托着下巴，好像在想怎么开口。

 

又等了一会，杨主任轻咳了一声，问，“女人明明不相信你说的话，但还是要你解释，那还有解释的必要吗？”

 

小五一愣，这是什么问题？跟专业不搭界嘛。不过却是他擅长的，终于可以流利地回答杨主任的问题了。

 

“对于女人来说，关键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你的态度。你愿不愿意说，说不说直接表示你到底有多在乎她。解释表示在乎，很紧张地解释表示很在乎，很积极很主动地解释表示非常在乎。至于解释的内容，要坚信一句话，女人相信你，只因为她们愿意相信你。回答完毕。”

 

杨主任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还在分析这段话。

 

小五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主任，要不要更深入直白地解释一下？”

 

“说说看。”

 

“简单来说，有误会的时候一定要解释，并且要一再表明我在乎你，我只在乎你！不过——”小五停住了。

 

杨戬斜着看过来，“不过什么？”

 

“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有时候解释不如实际行动，当女人说我不听我不听的时候，直接堵住她的嘴就行了。”

 

“用什么堵？”杨主任不耻下问，“手帕？”

 

小五的嘴张成“O”形，苍天有眼，他终于发现杨主任的缺陷了——情商忒低！

 

不容易啊！摸一把辛酸泪。

 

当小五乱七八糟解释完具体用什么堵怎么堵之后，杨主任很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扶了扶眼镜，脸微微有些红。

 

 

杨戬当然不可能直接堵住寸心的嘴，因为她没有不听不听，而是要听要听。他决定避开常娥让他保密的那一部分跟寸心说清楚。只要不说出家庭暴力的那段，其他都可以说。

 

杨戬赶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竟然没人。

 

这两天他回家都很晚，反正他回去的时候寸心已经睡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寸心其实办了张练瑜伽的卡，每周一三五五点半到七点半。

 

杨戬客房的东西理了一下，搬回楼上主卧去了。洗完澡，在书房看了会书。打开抽屉，《少年维特之烦恼》静静地躺在那儿，照片被他粘好夹在里面，虽然面目全非已经很难看，不过对于他来说，起码这两样东西还能证明着爸妈曾经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敖寸心做完瑜伽在淋浴房冲澡，一个女人的电话引起了她的注意。主要是提到了菲律宾，经过国庆节那事，菲律宾这三个字简直成了“哔——”那样的存在。

女人说：“菲律宾变化也挺大的，跟我们以前去的时候都不能比了”“也是，这么多年呢，你没能来真可惜”“工作啊，暂时还没着落”“毕业以后我就直接做了全职主妇，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学校成绩再好谁看啊，又不是应届的”。

 

敖寸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变态，不过这个女人说话的语调和声音很特别，低沉而缓慢，跟她那种“噼里啪啦”蹦豆子不一样，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地就专注起来。

 

最后女人说了一句，“不管怎么样，谢谢你，阿戬。”

 

敖寸心眼前立刻描绘出杨戬站在窗前，一边仰头看着月亮，一边温柔地跟这个女人通电话。就跟他以前做了很多次的那样，一旦陷入沉思和回忆，总会抬头望着那轮明月。

 

她立刻关了水龙头，裹着浴巾出来，凭着记忆找寻刚才那个声音的位置。

 

在她现在的角度看过去，是一个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人，背对着她正在穿外套。

 

敖寸心赶紧走到自己的柜子前，麻利地拿出衣服，动作异常迅速地换上，一边用余光偷偷关注着那个女人的动静。

 

女人理好包，到镜子面前又吹了会头发，手摸了一下，觉得差不多了，便拎着包往外走去。

 

尽管匆匆一瞥，女人还是给敖寸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皙，冷淡。她匆匆忙忙抓了包在手里，头发也顾不得擦，就跟着出去了。

 

“等一下！”

 

追出来的时候，电梯门刚好关上。正低头懊恼的时候，门又开了。

 

敖寸心欣喜地抬头，发现里面站着的刚好是那个女人，于是傻在原地。

 

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进来吗？”

 

敖寸心这才回过神，赶紧上前一步，进了电梯。

 

狭小的空间里，她觉得格外别扭。

 

“那个，不好意思。”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请问你认识杨戬吗？”豁出去了，大不了认错人，被当作神经病。

 

但是女人的脸色变了变，反问了句：“你是谁？”

 

寸心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你——是不是常娥？”

 

 

“当——”电梯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常娥看看时间，“这个点你还不回去，不怕阿戬担心吗？”

 

寸心看了一下，已经九点多了，今天是比平时晚了许多。

 

“他应该还在医院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你方便吗？”确认了眼前的女人是常娥之后，寸心一下子气势强了起来。

 

“方便是方便，但是我为什么要跟你坐坐？”常娥两手抱臂，笑着看她，“你不知道老婆擅自找自己的旧情人摊牌是男人的大忌吗？”

 

“我只想跟你聊聊。”不自觉地，寸心的口气也生硬起来。

 

常娥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着，门口的冷风吹来，她缩了缩脖子，把领子竖了起来。敖寸心紧紧跟着她，“我必须跟你谈谈，关于杨戬！”

 

“那就谈吧。”常娥转头说，“这里附近有家咖啡店，还不错。”

 

“啊？”还以为要费尽口舌呢，但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她一个插足别人家庭的人会这么坦然？真是世风日下，敖寸心想。

 

 

要了两杯咖啡之后，常娥从包里拿出一只迷你吹风机推到寸心面前。

 

“到洗手间把头发吹干吧，大冷天的湿着头发会生毛病的，女人要善待自己。”

 

寸心没料到她开口第一句是这个，始料未及。

 

“快去吧，吹干了我们再慢慢谈，反正姐姐也挺无聊的。”常娥斜靠着沙发懒洋洋地说。

 

别以为你假惺惺体贴之后，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寸心想着。不过刚才外面一阵冷风确实吹得头皮发麻，冷得要死，便拿了吹风机往洗手间走去。

 

常娥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收起了笑容，泛起了几分悲凉。

 

对婚姻没有把握，极度不自信的女人。

 

每段婚姻都隐藏着各自的悲哀吗？

 

阿戬，你大概也不幸福吧？

 

怎么可能会幸福？妻子对丈夫的心没有把握就会患得患失，会做一些明知道会伤害对方的事来刺激他。他生气了跳脚了，就会想，你不重视我，你要是重视我的话就会容忍我的所有缺点，你连这点都不能包容，怎么说是重视我呢？他忍住了让步了，又会想，看吧，还是不在乎我，你要是在乎我，怎么能不在意我这么伤害你伤害自己呢，你连这样的伤害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么说在乎我呢？

 

急于抓住一切的结果只能是失去一切。

 

 

十一

 

“你想谈什么呢？”常娥支着下巴看她。

 

谈什么？

 

寸心想了一下，谈你为什么回来？这是人家的自由；谈你为什么找杨戬？人家本来就是旧识；谈你为什么让杨戬给你找住处还不让别人知道？……对就是这个。

 

“你知道，”她咳嗽了一下，“杨戬以前是喜欢你的。”

 

常娥点头，“对，我知道。”

 

寸心声音一下子声音高亢起来，“你知道为什么还找他？为什么还让他给你找住的地方还不让人知道？”

 

“他现在不是你丈夫吗？”言下之意他现在喜欢的自然不是我，那我找他又有何不可？

 

“对呀，你找别人的丈夫是什么意思呢？”做人不能这么无耻，勾搭有妇之夫还这么理直气壮。

 

“所以你的丈夫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吗？”常娥严肃起来，“因为结婚了，所以他就是你的私有物品吗？”

 

寸心被她一下子严厉起来的口吻和神情震住了。

 

“我、我没有。他有自己的朋友啊，我没有干涉他……”

 

敖寸心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底气不足。

 

她想起了她曾经把梅家几个兄弟，杨戬的同事老孙，老朱他们数次从家里赶出去；甚至，甚至还为了杨婵跟杨戬吵过很多次。后来杨戬的那些朋友包括杨婵就再也没有主动来过家里。

 

常娥见她不说话，知道大概就是她猜的那个样子，不由暗暗心疼起杨戬。阿戬虽然面上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其实内心很柔软。对于身边的人他通常都舍不得伤害，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有求必应，甚至能豁出性命。为了这个女人，他舍弃了朋友放弃了亲人，可她还是不满足，要阿戬把心掏出来给她看，那么柔软的心呵。

 

常娥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恨这个女人。尽管在这些过程中，她或许比杨戬更痛苦更可怜。但不管怎么样，她一直呵护的阿戬，不是应该拥有温柔的妻子和幸福的家庭吗？

 

“听阿戬说你是我的直系学妹，那么你应该读的是心理系了。”常娥啜了一口咖啡。天冷，咖啡凉得也快。

 

寸心点点头。

 

“那么，你难道大学的课门门都挂科吗？”常娥不由扬起了声音，“你的专业是心理学，可是对于自己的丈夫你却一点都不了解，你不觉得可笑和荒唐吗？”

 

“我……”寸心无言以对。关于这个问题，她跟听心交流过，她觉得自己所有学过的东西放到杨戬身上似乎就失效了，完全不起作用，而且只要事关杨戬，她就什么理论都拿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凭本能，凭反射。她这个猪脑袋。

 

寸心从懊恼和沮丧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问题的重点不在这，而在于她是来找这个女人摊牌的，怎么却被她教训起来？

 

主宾倒置，反客为主。

 

“我是不了解自己的丈夫，难道你就了解了吗？既然你了解，那么又何至于婚姻经营不下去，要回来投靠旧情人躲开自己的丈夫？”

 

她原本以为戳到了常娥的痛处，可以看到她大惊失色甚至暴怒失态。

 

结果常娥只是笑着摇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婚姻不是只要有爱情就能支撑的。”她想了一下，问：“候羿找过你？”

 

寸心点头，她有点沮丧，主导权完全不在自己手上。

 

“什么时候？”

 

“礼拜一。”

 

“他动作倒挺快，不过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而要通过你呢？”常娥坐正了身子，下巴搁在十指相交的手上，“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寸心愣愣地看着她，是啊，既然他能找到她，又怎么会找不到常娥呢？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他算准了嫉妒的妻子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出丈夫的初恋情人，并且一定会闹得鸡犬不宁。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杨戬你不想让我找到吗，不想让我们夫妻和好吗？好，我不找，我让你老婆帮我找，你也别想安稳过日子。

 

“可怕的男人。”寸心喃喃自语。

 

常娥嗤笑了一声，“他还真是摸透了女人的心思。”

 

“可是，看得出来，他还是很爱你的。”

 

“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而且我也不懂，你明明有一个那么爱你的老公，为什么偏偏要回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呢？你明明知道，知道……”知道你在他心中的位置，明明知道你对于他的意义。“如果我有一个那么在乎我，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老公，我一定死也不会放弃的。”

 

常娥看着寸心向往的落寞神情，忍不住说，“如果你追求的是这样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感情，不如你趁早放手吧，阿戬他给不了。”

 

你明明已经有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呵。

 

就好象，你手心已经攒紧了一枚温玉，而你追求的却是炫目的宝石。于是你懊恼，你叹息，每天对着那块玉念咒，玉啊玉，你变成宝石好不好，快变成宝石吧，我要你变成宝石。可它本来就只是玉而已，又怎么能变成宝石呢？就算再温润的玉，对于每天这样的叹息也是会有裂痕的吧。

 

 

寸心进屋子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客房，黑漆漆的。虽然早就料想杨戬没这么早回来，心里多少还是介怀的。

 

刚才跟常娥的见面，对于她来说，已经没办法去鉴别究竟是祸是福了，她现在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一半在半空，一脚又踩了地。

 

看常娥的样子，并没有要跟杨戬一起的意思，对于她来说，危险便减少了一半；然而另一半的威胁，在杨戬那儿，却是她无能为力的。如果杨戬执意要跟常娥再续前缘，她便是多余的人了。

 

想到这，寸心觉得自己一颗心忽冷忽热，一会掉在冰桶里一会又浮在油锅中。

 

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上了楼，灯也没开，直接进了卫生间洗漱。

 

直到一头倒在床上，才惊觉床上有其他东西，惊问了一声，“谁！”

 

开了灯，才发现杨戬揉着眼睛坐在被窝里。

 

敖寸心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两手抓紧了浴巾在胸前打的结，两腿分开跪在床上，样子滑稽得很。

 

“你怎么在这？”话音才落，她便咬牙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着在床上的老公喝问“你怎么在这”的，她敖寸心大概也算空前绝后了。

 

杨戬拿起钟，皱了皱眉头，“怎么才回来？”

 

“有点事。”寸心钻进被子，闷闷地回答。

 

杨戬重新躺下，长手伸过来一揽，把寸心搂到了胸前，“以后晚回来的话，打电话给我去接你。”

 

寸心呆了一下，接着捏了自己一把，“哇”一声痛出声。

 

杨戬吓得又把台灯拉开，“你怎么了？”

 

这才瞧见寸心捂着自己的脸，泪汪汪地看着他。

 

“我当做梦呢，嘿嘿。”寸心乐滋滋地偎过来，“想不到是真的。”说完用胳膊拱了拱杨戬，“你不生气了？我知道这次挺离谱的，还以为你会气很久呢，没想到这么快，所以有点意外。”

 

“嗯，你还知道自己做错了。”杨戬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前，跟以前一样，“其实我也有不对，我们说过彼此之间要坦诚，我没能做到。”

 

“啧，能让我们杨主任主动承认错误，明儿我得看看这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杨戬捏了一下她的脸，“少蹬鼻子上脸，你的错误还没检讨呢。”

 

寸心一下子蹦起来，“我如果有错，那也只是把照片撕了的错，你的错可是大大的。背着我跟旧情人搞七捻三牵牵扯扯，还藏着人家的照片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那是我妈。”杨戬低低地说，“唯一留下的照片。”

 

敖寸心措手不及，她压根没料到会是这么回事。

 

杨戬高一的时候家里出了事，父母和大哥在一次空难中丧生了，这是他人生从此转折的开始。

 

对于那段时期他一直讳莫如深。前一刻还幸福美满其乐融融的家庭，一瞬间就天翻地覆了。

 

彼此恩爱的父母，相亲相爱的兄妹，这是杨戬对于家庭的所有认知。他曾认为所有的家庭都该是那样，但后来他知道不是，他爸妈那样的其实很少。

 

她慢慢地靠近杨戬，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很艰难地开了口，甚至有那么一刻找不到任何语言。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她反复说着“对不起”。

 

杨戬有时候会在梦中惊醒，喊着“妈妈”。她想，他大概一直都没法忘记那些过去。可她却毁了他对妈妈唯一的思念的寄托。

 

敖寸心，你真是混帐。她咒骂自己。

 

“可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如果早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的，我……”寸心说不下去了，如果说杨戬的错是隐瞒和沉默，那她的错是多疑和冲动。

 

两人难得的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杨戬说，其实国庆的时候是要跟她一起出去好好玩玩的，他还偷偷去买了很多东西，打算到时候派上用场。他说，对了，我还帮你买了件泳衣，是连体的，你原先那套不好看。

 

寸心就说，你其实是不想我露那么多吧，就承认呗，我又不笑你。

 

杨戬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是担心你自曝其短，你知道，你的胸部太小了。

 

寸心就翻到他身上掐他，找死啊，好歹人家也有B的好不好。

 

寸心趴在他身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杨戬胸口随意划着。

 

“我今天遇到常娥了。”感觉到杨戬的身体微微震了震，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急急地接着往下说，就好象被一打断就没法继续说一样，“前段时间我报了个瑜伽课，在那碰到的。因为听到她给你打电话，所以才知道。”

 

“她很特别，我似乎突然理解了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她。”单单站在那儿，就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渴望靠近。

 

杨戬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

 

“你现在再见她，什么感觉？”寸心支起身子看杨戬，在灯光的映照下，眼睛里亮亮的。

 

他看着她，然后说，“朋友。”

 

“真的吗？”寸心心里是高兴的，却还是怀疑地问，“连我都快要喜欢上她了。难怪她老公那么爱她，都离婚还千里迢迢地追过来要挽回，你说他们会不会和好？”

 

“别人的事这么关心干嘛。”杨戬的语气很冷淡。

 

“我只是看老公太可怜了，而且常娥似乎对他也还有感情。”

 

“别想了，不可能的。还有，很多事情不是看表面就行的。”

 

寸心冷笑了一声，“你当然希望不可能了。他们不能复合正好合了你的心意吧。以前是没机会，现在可不一样了，人家离婚了。要是你现在还是单身的话，大概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她身边了吧。”

 

“没有这种如果。”

 

“如果有呢？如果我不是你老婆呢？或者你还没有结婚呢？你是不是就跟她在一起了？”

 

“这世上哪有如果？”

 

寸心执拗起来，“我是问如果，假如呢？”

 

杨戬不说话了。

 

“问你话呢，你说呀，会不会？”

 

无奈地叹了口气，“不会，睡吧。”杨戬拍拍她的背。

 

“不准睡。”寸心爬起来，推着他的肩膀，“起来，起来，你不说清楚我今天别想睡觉了。”

 

“我已经回答了，你还想要怎样？不会！”杨戬翻了个身，转了过去，顺手把灯关了。

 

寸心又气冲冲地把灯打开，“这明显是敷衍，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敢吧，你其实根本心里巴不得呢吧？”

 

“那你还问我干嘛？”杨戬也来气了，本来挺好的气氛，之前的误会也解开了，还谈了会心，为什么又突然变成这样了。

 

寸心被他一堵，一时回不出话，脑子一热，一脚就蹬了出去。

 

杨戬压根就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这么“噗通”一声直笔笔地翻到了床下，一下子脸就白了，半天没出声。

 

寸心见他一动不动，吓得魂都没了，她向来手脚重，出力的时候自己都没个谱，这要摔出个好歹怎么办？赶紧连滚带爬来蹲在杨戬身边，伸手要扶他。

 

杨戬已经缓过来了，只是还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事情，这会已经冷静下来了。自己揉了揉手肘，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本能地用手肘撑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很是后怕，万一伤了手就完了。不过还好，只是蹭破了点皮。

 

寸心见他没事，便放了心，但见杨戬拍拍衣服，甩开她的手，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这么径直出了卧室，顿时火气又上来了，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就往梳妆镜上砸。

 

镜子砸出了无数的裂痕，以闹钟砸中的那个点为中心，向四周发散开去。她看见镜中无数的自己，扭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