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30年前我就写过同题作文——栖霞山游记，不过那是秋天。那时候我在上高一，学校就在栖霞山脚下，第一周有作文课，上课时，老师宣布大家集体出后门爬山，然后晚自习写作文。那时的栖霞山没有多少建筑，更多的是野趣，但那时的天也很蓝，枫叶虽未红，但是在望江亭看长江，看来往驳船缓缓行驶，听老师斯文地谈杜诗，生出不少年少意气，竟然写出了让老师表扬有清峻之气的习作。

今天来栖霞山也是为了写作文，不过要写作文的是学生。下周要写游记，我的学生不来肯定是诌不出字来的，所以布置他们周末游山。他们大约为了不买门票，大清早就跟我报告到了。为了更熟悉行踪，下午两点多我也到了栖霞山的第一道牌楼， 牌匾那儿上书两个鎏金大字的“棲霞”。天微雨，游客稀少，进了新建的栖霞禅寺的山门，便是真正入口处。

陆续新建的亭台楼阁在道路两边林立，以至于我几乎找不到30年前的痕迹。路右侧有一个宽敞的新入口，门侧书“中国佛学院棲霞山分院”，是赵朴初先生题写的。我知道那曲折道路深处曾经是我高中三年学习的地方，怀旧的情愫陡起时被保安拦住而作罢。百年老校最终让地于千年古刹，不知道是否算是幸事。

沿着主干道向前走到哼哈殿，大殿上的对联依旧是三十年的藏头对“棲山观自在，霞水乐长安”，门楣上悬御笔“摄山栖霞寺”，从右到左分别是“登菩提道”“入般若门”，建筑整体给人的感觉是庄严大方。

出哼哈殿向里走不多远就是我熟悉的“彩虹明镜”，阴天里湖水并不明净，泛着腌菜绿的光，我知道这是水泥底的死水湖，30年前这个湖是干涸的，因为旁边铅锌锰矿的矿厂开矿导致地面下陷，湖水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

彩虹明镜的对面修葺了一组楼阁回廊，被赋予了古雅的名称，“流丹榭”“知秋亭”之类以“枫叶”为核心的名称虽然俗了些，倒也不坏。在这些新建的景点前驻足，有些怅惘。也许现在已没有多少人会记得起这里原来是一片桂花树林，30年前有一片桂花树在这里摇曳着家常的清香。而桂花林深处有一段坍塌的围墙，围墙背后就是高中。晚自习前，我和同学常常从这里偷偷溜到寺里来玩。那时候的高中也没有今天这么多的课，晚自习真的只是做作业看书……

寺院正门前的半圆形的放生池水还是那样幽绿暗沉，大门右边的明征君碑上唐高宗的御笔的“棲霞”两字在小阁楼里被呵护得几乎看不清了。从前没有深究过这个碑究竟为谁而立，2014年和学生开展栖霞山汉字研究时才知道明征君是南朝经学家明僧绍，这个不愿入仕的隐士是个佛教徒，他多次拒绝朝廷的征辟，后隐居栖霞山，筑精舍于此，后来他的儿子舍宅为寺，法度禅师以此为基础，创立了栖霞寺。在今天这个时代也许这样的真正淡泊名利的人只能是个传说。只可惜这些前尘往事在碑前找不到任何介绍。也许是我们的城市古迹太多，任其湮灭依旧会有新的历史覆盖替代吧？比如这个碑上有唐高宗李治御笔，而这寺庙又与乾隆皇帝有渊源，山上还有李香君的桃花扇亭，山下还有画家高士奇的墓，南朝的痕迹自然被新的历史所覆盖……

带着对往事的追溯，我穿过弥勒殿。耳边传来阵阵梵唱，悠扬的旋律在雨雾飞檐间回荡，让你的心沉静下来。原来今天有水陆法会，毘卢宝殿里正在诵读《法华经》还是《地藏经》，我实在听不出来。庭院里的右边，客堂里居士们在帮忙安排杂事，“有僧皆佛印，无客不东坡”的对子让我哑然失笑。我坐在宝殿外的银杏树旁静静地听着抑扬顿挫的清唱，心里堆积的太多的杂念一点点褪去……

宝殿后身的方丈室在整修，我踏上通往舍利塔的回廊来到千佛岩，这里我太熟悉了！三十年前的照片还在，三十年前的塔还在，但是三十年前的心情却不再寻得。后面的山里的鹧鸪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唤，我认真地听着，一声声，一声声，悠悠荡荡，真真切切，好像在说做一只鸟真的很自在。 ​​​午后的山里游人甚稀，新建的建筑在雨雾里散发着幽深的油漆味儿，唉，很多东西都面目全非了。

千佛岩的石壁上有摩崖石刻，久远的字迹几乎湮灭了，几只小蚂蚁在石壁上忙忙碌碌，一只蚂蚁在凹陷的一方印章上考证那些笔画的来历，另外三只在“栖”字的琢磨徘徊了半天，我立在石壁前看了许久的蚂蚁……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成了《画壁》前的要穿越进石壁的那个书生甲。

独眼龙梁元帝在做皇帝之前的一篇为栖霞寺点赞的骈文被勒在千佛岩边。碑文如下：

这是篇文字绮丽的骈文，这个独眼龙皇帝对摄山也情有独钟，细读起来文字也不错，颇有些文采。

本想沿着石阶望山上的小营盘去，可是小雨霏霏，穿的又是布鞋就算了。

原路折回到大殿，法会还在继续进行着，这回我听出来是在念唱经咒。记得上回秋天来的时候恰逢阶上水缸里的睡莲开放，我记得还诌了一首诗：

雨中

西风渐凉起，山下信步闲。

梧桐叶间雨，青枫枝头烟。

新池盈盈水，昨日寂寂莲。

回路逢花开，缘在刹那间。

这回那缸莲花还在开吗？信步银杏树下，那睡莲缸里赫然一朵红莲在灼灼地开！在梵音清唱声缭绕中，我惊喜地发现这朵红莲在认真地听着经，认真在午后微雨的灰暗天里，开着。我途经了正好在她绽放的时候，这不是缘是什么？我忽然想起朋友说的“花开见佛”的话来，满心欢喜地拍下了这一刻。

近四点了，带着一颗欢喜而安静的心离开了寺院，因是小雨天，没有去登山看江。因为早在30年前已经俯瞰过脚下的长江，而今没有了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只想拥有一颗从容坦荡和平和安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