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Burton Watson的英译本《庄子》

宋国明

最近偶得空暇，看了一下Burton Watson教授（姑称之瓦老）翻译的《庄子》。瓦老译过的汉和古文经典包括《论语》、《荀子》、《韩非子》、《墨子》、《左传》、《史记》、《平家物语》、《妙法莲华经》、还有杜甫东坡诗作等一大串，语言上的造诣如何自不在话下，但真正让人佩服的主要是他对东方儒释道诸般思想的精湛研究，不然哪敢揽下这些瓷器活儿？ 对照原文，我觉得瓦老的《庄子》译文流畅自然，典雅中不避口语，原文拗口处则译文拗口，原文玄妙处则译文玄妙，原文幽默处则译文幽默。英汉辉映，无可增减，十足到位，的确是翻译大家的得意之作。

说瓦老得意不是我瞎说，在他自撰的导论中他举出一例（页16），德充符篇中孔子答鲁哀公问何谓全才时说“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与物为春四字Giles译成live in peace with mankind，冯友兰译 be kind with things，都把原来庄子充满诗意的语言转换成毫无生气的陈腔滥调，瓦老译为make it be spring with everything，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确实高人一筹。读庄是一种哲学思考上的灵性享受，读瓦老的《庄子》则是一种语言翻译上的知性享受。

不过，我在此不是要夸瓦老的译笔，人家需要我夸吗？按照我评论闵福德教授翻译金庸《鹿鼎记》的惯例，我把一些有可能的误译提出来，调侃瓦老一番。我只说“有可能”误译，因为《庄子》读来让人迷迷糊糊，有些地方难说绝对。

先说说明显的误译，一方面取笑瓦老走神，一方面也证明我确实认真看了，不是随便乱评。人间世篇中的“葉公子高將使於齊”译成Zigao, duke of She, who was being sent on a mission to Qi…， 当时一愣，心说叶公的这个公，跟公侯伯子男的公（duke）不一样啊，查了一下，原来叶为楚国一县名，这位以好龙闻名的子高先生应该译成Mr. Zigao of She才对，若是公爵的话就不能说使于齐，谁能派他？难道是周天子本人？此处瓦老译地名“叶”用的是古音射，非常典雅，不过这是小节，叶公的“公”译错才是大错。想想，连闉跂支離無脤这样的怪名字都难他不倒的瓦老居然会栽在区区叶公手中，岂不好笑？

既发现瓦老也能犯错，我的兴致高涨，又在达生篇里接二连三发现瓦老念错字。首先是周威公跟田开之谈到养生之道，说“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祝肾这个人的名字为什么取得那么难听，那得问他爸爸，但我们还是得译成Zhu Shen吧？瓦老两次都把他译成Zhu Xian（页125），一开始我不懂，后来想通了，一定是他祝肾的肾字看成了贤明的贤字啦 ，哈哈。两页之后，提到皇子告敖给齐桓公治心病，说“水有罔象”，应念成Wangxiang，瓦教授老眼昏花，把罔象的“罔”看成了“岡”，译成In the water is the Gangxiang，仔细看看，这俩字儿长得的确太像了，中国人还能错把冯京当马凉呢，这里真有点难为了瓦老啊。书中还有几处类似的发音错误，我就不一一罗列了。

另一种错误，不能说是绝对的错，但英译跟中文一般的理解有些出入，我也在此提出一点意见。养生主篇讲庖丁解牛的那一段，说到这位上古的铁厨解牛之后“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瓦译踌躇满志四字为completely satisfied and reluctant to move on（页46）。踌躇一词向来有二解（原意相通），一是犹豫不决、徘徊不进；一是从容自得、志得意满的样子。此处当取第二义，然英译明显偏向第一义，虽然也完全说得通，但总觉得一般外国读者不一定理解。

再举一例。德充符篇孔子回常季问关于王骀之事，说“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这一句话应该好懂，是说若要强调不同处，那么连休戚相关的肝和胆也会像楚国和越国相距得那么遥远。后半句瓦译then there is liver and gall, Chu and Yue（页64），把原来肝胆对楚越的类比译成了四者并列，意思变成“自其异者视之，则有肝、胆、楚、越，”估计瓦老对春秋时代各国的地理位置不太熟悉，才会误解了这一句的意思。

最后这一类是最难评论的，那就是关于句意的整体理解。这一点， 往往在中国历代学者中也是众说纷纭，各有所据，各有所本。 一般来说，遇到分歧的情况瓦老会采纳他认为最合理的一种解释来翻译，然后加注解陈列其他学说，这是学者做学问负责任的态度，前辈风范令人景仰。以下几处，瓦老的翻译与我知道的常见诠释有较大差距，却不见注解，谨在此提出以请教诸君。

齐物论篇“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鄙也”（鄙原字打不出来，无右邑偏旁，与鄙同义），瓦译The torch of chaos and doubt – this is what the sage steers by（页38）。 滑疑者，说是像非，说非又像是，能乱异同。以此夸耀，为圣人所摒弃不取。这样的解释是不是比较说得通？英译把动词鄙字当作圣人前进方向的指引（to steer by），有点奇怪吧？

       大宗师篇讲圣人，说“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瓦译His bounty enriches ten thousand ages but he has no love for men（页74）。不为爱人变成了“不爱人”了，我很怀疑这一句翻译的正确性。古文动词可以转换成使动，我家乡土话说这个小孩“好爱人”啊（念成耐人），意思是让人爱、招人喜欢，所以爱人的爱，有可能是使动，我以为庄子是说圣人施恩泽于万世，并不是为了让人民感恩戴德（爱人：使人民爱他）。或者，圣人如此做并不是因为他对人民的爱。不管怎么说，英译“因为他不爱人”是很奇怪的。

       外物篇里有老莱子教训孔丘的一段，很好笑，其中有一句“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瓦译You take pride in practicing charity and making people happy – the shame of it will follow you all your days（页137）。瓦老这一句是硬着头皮翻译的，因为他立刻注解说，本句意思浑不可解。我觉得老莱子的意思很清楚啊，骜者傲也，“如果你施惠于人民而博取了他们欢心，并以此为傲，那就是终身的羞耻。这跟上一段大宗师里讨论的那一句“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意思相通，对不对？

       秋水篇最著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段落在篇尾，讲庄子和惠施在濠上的精彩辩论，庄子在语言逻辑上巧胜惠施，十分有趣，一定要看。但我要讨论的是前面一点关于独脚蛇夔的段落。“虁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瓦译I have this one leg that I hop along on, though I make little progress（页106）。问题出在“无如”二字，我的理解是，我（夔）天天靠着一只脚蹦，觉得没有像我这么方便的了，可以说是“无如予矣”的否定倒装句 。瓦老认为这条独脚蛇对他天生的形体不满意，这可不合庄子思想的本意吧？

      达生篇有一位驾车技术高超，可以去主演头文字D的东野稷，他在莊公面前表演，“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有一派学说认为“文”字为“父”字之误，说父指的是周穆王时的善御者造父，而“莊公以為父弗過也”就解释成莊公以为连古时候的造父都比不过东野稷，这正是瓦老的翻译：even Zao Fu could do no better（页130）。瓦老加注说明他把文改成了父，但未说明他为何无条件采用这一派的说法。鄙意以为在没有任何其他版本提供可靠证据之下要擅改（修改）原文必须遵守一个绝对前提，那就是必须原文浑不可解，是个明显的错误才行。若原文明明可解，毫无牵强之处，则擅改原文殊不可取。文的本义是交错的线条（见《说文》），也可以说是画出来的图案，人家是说东野稷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车辙所过压出的直线和圆圈比画出来的图案还好看，这是个很自然的一派解释，何须无端质疑，擅改原文？何况，父字常用，不适合用父一个字来简称造父，原文至少也得说“莊公以為造父弗過也”，那就不只是改一个字啦，还得加一个字呢，更不可能。

       瓦老的翻译是我看过《庄子》译本中最好的，误译或可争议处极少，我费了半天的劲才发掘出这么一点，实在是因为这位洋人大师太厉害了，经常是原来我以为他错我对，结果一查，发现其实是自已错了，长了见识。举个例子，秋水篇里提到骐骥骅骝，我一直以为那是骏马的通称，瓦老翻译成专有名词Qiji和Hualiu，看得我当场龙颜大悦，心说这个你也能翻错，我要爆料！我要吐槽！后来虚心查书，才知道周穆王八骏里真有一匹叫骅骝的骏马，正应忠实译成专有名词Hualiu。骐骥虽然一般是泛称，但《水经注》里也记载了造父得骅骝、骐骥、绿耳、盗骊等良马献于穆王，文中译成Qiji，以与Hualiu并列，是最适当的翻译。瓦老教授，我服了你。

资料： Watson, Burton 2003 Zhuangzi: Basic Writing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