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伊贺派忍者鬼爪尼摩星身份考 （之二）

宋国明

      光从语言学角度提证据，必定有人不服，因此我又去查了日本武侠史料。这一查不打紧，竟意外发现尼摩星确有其人，原名星岛慎一郎，鎌倉时代伊贺派忍者。据松野邦明著《伊贺流忍者秘传》一书记载，星岛慎一郎，生父不详，因从母姓。生卒年亦不详，约莫于土御门天皇（1198-1209）在位期间生于今本州岐阜县美浓地方农村。生时身有残疾，右胁下生具另一只手，与正常右手无异，唯略小，为古今罕见之畸形儿。村人惊为妖怪，欲活埋之，经其母泣血叩首哀告乞命，村人乃令母子二人克日离村，永世不得归乡。其母无奈，拖着产后孱弱之身，跋涉逾旬，终于将尚在襁褓中的慎一郎抱到当时伊贺上忍三家中的百地家门前，留书弃婴而去。

所谓伊贺上忍三家，指的是服部、百地、与藤林三氏，武功门路迥异。服部家依修验道的传统专攻剑术兵法，百地家精通杖法暗器，藤林氏则以神出鬼没的隐遁法著称。本来，伊贺派忍者均奉三家中的服部平左卫门家长为创派始祖，是以服部家权势最大，但服部家长在平源之争时死于坛之浦战役，百地家遂崛起。后世提到日本忍者皆带神秘色彩，那是因为到了战国时代，百地家为织田信长所灭，唯藤林氏能把依贺派的奇门遁甲之忍术流传下来之故，这是闲话，不去细谈。单说慎一郎之母将婴儿送到百地宅前，这一送送得甚巧，造就了一代忍者高手。那天，掌门人百地义津听说门口发现弃婴，便让下人抱来，一看之下，大喜过望，原来此婴虽然长得又黑又丑，却是个天赋异秉的“三只手”，练他们百地忍术的暗器最妙。盖常人都是双手，使暗器的手法练得再快再精，但双手亮在明处，敌人睁眼盯着看，怎么也比不上他第三只手的防不胜防。

百地义津收下弃婴，对之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待慎一郎将满五岁，便开始严格教导此子伊贺派忍术中的各种暗器。慎一郎聪敏机灵、悟性极高，又有第三只手助阵，是以武艺进步神速，尽压同侪。在每年初春师兄弟们比武竞技之时，怀中小手抽个冷子伸出来发上一镖，不但难防，而且难看，让人还没来得及躲，心中便已发慎。后来师兄弟们私下评论，说他的名字叫慎一郎算是取对了，谁见了他怀中另藏一手能不发慎乎？

十数年后，慎一郎艺成出师，浪迹江湖，几次与高手决斗，都是在紧要关头，突施妙手，震慑对方，自此声名大噪，江湖上人称鬼爪慎一郎。当时扶桑小儿若撒泼啼哭，父母便说“别哭了，再哭鬼爪夜里把你抓走！”小儿闻言哭声立止，没有不灵的。前几年日本导演山田洋次拍的《隐剑鬼爪》影评票房俱佳，可能读者中已有许多人看过，但大家或许不知，这“鬼爪”二字最早指的乃是伊贺派忍者星岛慎一郎尼摩星先生。

慎一郎因何缘故去的天竺，在《伊贺流忍者秘传》书中并无详细说明，只记载慎一郎于嘉禄元年（1225，宋理宗宝庆元年）为寻求忍术更高境界，突然宣告隐退，乘桴于海，不知所终。 慎一郎之名在日本武林暴起遽落，事迹却多，读者有兴趣可找忍者秘传一书观之。此处需要说明的是该书通篇从头至尾并未述及慎一郎至天竺后改名尼摩星之事，那我又如何敢断言星岛鬼爪慎一郎就是尼摩星呢？

《神雕侠侣》里对尼摩星的记载，除了语言方面的证据说明了他是日本人之外，从他的武功上推敲，亦可得出同样结论。先说尼摩星使的兵刃，那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虽说是短鞭，蛇身柔软曲折，由无数细小铁球镶成，活脱脱就像条头呈三角的毒蛇，蛇头蛇尾还均具锋锐尖刺（神865）。这种短鞭与中土钢鞭不同，却与东瀛忍者习用的易于藏身而且歹毒的诸般古怪兵刃极为类似；除了短鞭，尼摩星的得意之作尚有蛇形小镖。也正是他的铁蛇与蛇形小镖，才让我得出尼摩星必是慎一郎的结论。

话说尼摩星的光脚踩中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后，毒发迅速，他当机立断，用铁蛇砍下两条小腿保命。才将养几日，他便寻了两段树枝做拐杖，跟法王返回忽必烈大营，真是勇悍兼备，堪称天下第一“忍者”。途中，在饭铺与尹志平、赵志敬相遇，打了起来。此时尼摩星双腿刚断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手，另一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然不支（982）”。金庸此处交代得明明白白，尼摩星双腿齐断，必须使双拐，一拐攻敌时，则另一拐必须支地。数日之后，法王等人去重阳宫闹事时，尼摩星也受到拐杖的限制，武功大打折扣，金庸说他“两只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1110）”，另一幕则是“左手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长剑，右手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1111）。”所以尼摩星左右手各持一拐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重阳宫的这场大戏中，有几好处尼摩星终于忍不住一口恶气，亮出了他畸形的第三只手。当小龙女右手剑刺向尼摩星前胸之际，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挡之（1044）。还有一幕，全真五子使了一招“七星聚会”，把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个筋斗，气得尼摩星哇哇怒叫，立即跃起，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下（1060）。读者要深感疑惑，老尼不是双手撑拐吗，哪里还有第三只手来使铁蛇？（注意，铁蛇甚短，兼之曲折柔软，所以不可能同时当拐杖使。）只有区区在下我因为做了点研究，对此中曲折了然于胸，当场哈哈大笑，心说，鬼爪慎一郎你终于露出底细啦！别以为你小子穿了个印度马甲，我就不认得你了！

前面提过，在小龙女露面之前，尼摩星怕宋德方溜出重阳宫大殿去通风报信，因双足俱断，无法追赶，便“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激射而出”。当时情况并无录像，但估计尼摩星不会放开一拐，腾出手来，坐在地上，然后发镖。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情急之下用上了他的看家本领，伸出了怀中小手，施放伊贺派独门暗器蛇镖。也是宋德方祖上积德，并非正面对着尼摩星，否则突然看到此人双手撑拐，还有一只怪手能放镖，非得躺下的不可。金庸书上说那是左手发的镖，这一点容我存疑，很有可能是忍者动作太快，又是从怀中倏忽伸出，左右难分，金庸把那第三只手看成是左手了。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至于星岛慎一郎到了天竺以后为什么取名尼摩星，史无记载，此处仅能凭日语发音稍做臆测，在下信口说之，读者姑妄听之。日语“岛”字一般念做“西马”，如广岛的岛；有时也念做“基马”，那是连浊读法，为“西马”的变音。日语谓众多岛屿为岛岛，念做“西马基马”，这第二个岛字就连浊念成“基马”。星岛二字，日语念做“星基马”，尼摩二字日语也念做“基马”，与岛同音，星尼摩就是星基马，星基马就是星岛。慎一郎为了让他的名字更符合天竺人取名的习惯，便干脆倒过来说，把星尼摩变成了尼摩星。有趣的是，慎一郎的名字倒是改成了地地道道的天竺风格，但他那口日式汉语怎么也遮掩不了他的真实身份。　

金庸校对修改流行版，巨细靡遗，对于尼摩星的口音语气改动甚多，主要是“改歪”，让他完全符合东瀛本色；然而，读者要问，金庸对于尼摩星使用第三只手的几场打斗却是只字未改，所为者何？我以为其理甚明，一代武侠宗师决定忠实反映尼摩星就是日本畸形儿星岛鬼爪慎一郎之史实也。

走笔至此，应该论证已毕，但还有一桩疑问，必须谈谈。那就是金庸既知尼摩星是日本忍者，为何在书中却不明言？招贤馆的外籍打手是天竺高手或是东瀛忍者又有什么差别？这问题虽然只有金庸本人能够回答，但我不揣冒昧，在此胡乱猜猜。

中土武林世界原则上不欢迎日本人来闹场，我以为可能是因为日本侠客不懂咱中华武打艺术的规矩，所以武侠小说里向来不雇用日籍演员。中土武打场面越热闹越好看，最好大战八百回合才妙，若是大战八百回合结束，还只是三场比赛中的第一场，接下去还有第二场，第三场可看，那才更妙。日本人不是，两人剑拔弩张，屏气凝神，然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刀决胜负，一方收剑回鞘，另一方缓缓倒地。这种打斗，中国读者看了，必定觉得太不过瘾。刚才提到电影《隐剑鬼爪》即是现成佳例，高潮的那一幕“武打”是男主角在走过恶人身边时，突然抽出怀中裁纸刀般大小的“隐剑”，扎了恶人一下，就这样。打完了。没了。我那时不巧正低头吹了一口茶叶沫子，再抬头时恶人已然软倒在地死了，前后不超过三秒钟。金庸小说里的多场精彩好戏，例如令狐冲快刀斗田伯光、虚竹初试神功力拼鸠摩智、张无忌周旋渡字辈三僧的金刚伏魔圈、华山顶上洪七公与欧阳锋的最后一场比拼等精彩场面，搬到了日本就没法儿打了。若杨康是日本武士，比武招亲的时候上去一刀就把穆念慈给劈了，那还谈什么闻绣鞋的浪漫故事？砍死穆念慈不打紧，到时候生不出小杨过，《神雕侠侣》这部精彩的小说不就没了吗？ 所以金庸小说里，汉满蒙回藏苗各少数民族，甚至连俄罗斯人、葡萄牙人都登场亮相，唯独绝不雇用日籍演员。原因无他，就是怕他们莽莽撞撞，快刀一挥坏事。为了不坏了自己小说中不用日人的规矩，金大侠不得已而隐其出身，但伊贺忍者星岛慎一郎有幸以天竺化名尼摩星出现在金庸名作《神雕侠侣》里，并能有精彩出奇的表现（多亏他的蹩脚日式中文和三只手奇技），仍可说是中国武侠小说史里的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