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文九阳真经与现代语言学的发轫 （之一）

宋国明  

尹克西在《神雕侠侣》第二册中与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等人一同登场，在蒙古王子忽必烈的招贤馆作客卿，只能勉强算是个二流的配角。蒙古人请来的这四位外籍打手最大的作用恐怕正是以他们的二流来衬托出国师金轮法王的一流。到了《倚天屠龙记》卷首，尹克西与潇湘子因在少林寺藏经阁盗取九阳真经，被觉远大师师徒直追到华山之巅，慌忙中藏书于猿腹，最后狼狈落荒而逃，渺无下文。九十余年后，少年张无忌为护送杨不悔远赴西域，后来几经波折，沦落昆仑山神秘翠谷，因医治白猿故，剖猿腹而见经书，九阳真经乃得重见天日。金庸至此才补述了尹克西与潇湘子离开华山后的下落，说二人如何在藏经之后将苍猿带至昆仑山中，如何互有所忌不敢自猿腹中取经，最后又如何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先后殒命（倚624）。似乎，尹潇二人既是二流配角，他们的事迹随着九阳真经的出现简略交待一下也就可以了。

殊不知尹克西在昆仑山惊神峰丧命之前，凭其机智学识，仍在潇湘子眼皮底下成就了一件大事。尹公此举遗泽后世，虽与中土武林毫无干系，却为现代语言学的发轫立下旷世殊勋。然此事久远，以至其中曲折原委湮没无闻，金庸先生虽然学贯中西，对此事亦未必知晓。笔者在此当细细述之，吾辈金迷宜细细读之。

一、 我

要细说尹氏成就大事的前因后果，必须先交待另一个人。话说尹克西殁后七百余年，到了二十世纪末叶，有一台湾学子负笈至美利坚合众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求学，此君不是别人，便是区区在下笔者本人。当年不知轻重厉害，仅学了三年西班牙语、法语皮毛，居然也申请念加大罗曼语言学专业，系里一时不察，糊里糊涂收了。待我到得系上一看，同系众师兄师姐母语若非法意西葡等罗曼语言也必然已在其间浸润十数年，谈吐之间俱显功力深厚，架势慑人。笔者是系里唯一黄皮肤老中，口齿笨拙，颇能彰显中国人刚毅木讷的美德。一载寒暑下来，练功虽勤，无奈先天不良，后天失调，课业总是难以跟上。选修了一套拉西剑法，一招一式讲的无外乎是拉丁文如何逐步演变成为现代西班牙文。老师上课出题，别人轻轻一跃，能挽七八九个剑花儿，我轻轻一跃，一个。最后期末考试，人人轻骑过关，唯有我闹了个补考。

当时我拜了三个罗曼语师父，大师父法兰西人多明尼克·史坡提管我法语，小师父巴西人卡洛斯·屈可励管我葡语，中间的二师父西班牙人佩雷格林·奥特罗原管我西语句法，不教古声韵（即拉西剑法，那是客座教授苏珊普兰的绝活），但每日进出办公室，见我无论晴雨晨昏，得空便在系里图书室照着剑谱练功，别人都早已放假四处游玩，只余我一人孜孜不倦，闭关苦修。一问之下，便知是我罗曼语内力太弱，使不动拉西剑法。我师徒二人均是研习语言学之辈，再清楚不过这语言的功力最讲究日积月累，循序渐进，绝无速成之法。二师父见我答话时鼠目含泪，神情悲痛，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当时在图书室内来回踱步，沉吟良久，眉梢不住微微颤动，显是心中有难决之事。最后，二师父猛然停下步来，仰天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说，来，你跟我来办公室。

二师父奥特罗教授的办公室我常去，斗室之中四壁图书。二师父进屋后在离门最远的书架上靠墙角最底层取出一陈旧的铁盒来，盒上厚积尘土，显是久未开启。二师父两手捧住盒底，拿左右手拇指按定盒面两侧边缘，用力一揿了一揿，盒盖便自动向上弹开。二师父先将盒盖轻轻置于书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盒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我从进得办公室那一刻起，知道将有要紧事情发生，便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等接过册子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接到手里的不过是一本系里秘书自行装订的影印读本，我还当是什么善本图书呢，竟劳二师父郑而重之藏得这么邪乎。有时系里教授上课不用课本，自行搜集各式文章，让秘书影印之后装订成册，加个封皮儿，发给学生，一者，期刊上刚出炉的文章热腾腾香，二者，美国教科书委实忒贵。我替秘书干过装订的活儿，所以一看封皮儿便认得这册子出自她手。

“佩雷格林，这是哪门课的讲义？”我问。此处得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一个好歹念过几年书的人竟敢如此悖逆直斥二师父名讳。美国陋习，研究生与导师之间关系，既为师生，亦属同僚，许多洋教授为了显示其平易近人的风范，要求学生直呼其名，不呼他不高兴，反要嫌你古板。所以我心里固然尊称二师父为奥特罗教授，嘴上却不得不从俗，管他叫佩雷格林，虽遂了二师父的心，其实作徒弟的自己别扭得很，这是闲话。却说二师父听我这么一问，肃然道，这本册子不是讲义，乃是我先祖马提欧留给我奥特罗家族的宝物。自然，真本放在我们西班牙家中妥善保存，此刻你手里拿着的是我十年前复印的一份，让秘书装订了，打算日后留给具缘的弟子。方才你我图书室相遇，我怜你求道心诚，虽然尚不知你练武的资质如何，但我既已动念，便是有缘，今日就把它传了给你吧。

我正待磕头拜谢师父赐书传功，又想到洋人不兴此大礼，我猛孤丁儿跪了下去，别吓着了二师父。二师父见我愣愣杵在原地不说话，又说，书中记载了一些语言学的秘诀，比乔姆斯基的理论还深邃难懂。只是，其中有一些古怪文字，“亚耶优丫、加皆究加；乌威乌哇，稀里哗啦”，两百余年来，全欧洲语言学者无人能识，你也不必再意。但光就我祖上已经解读出来的部份，就让你受益无穷。这套神功只能以玄之又玄来形容，倘若你能领会其中两三成，学到以气驭剑，慢说一套拉西剑法，就是拉法、拉葡，拉到巴西里约热内卢你三师父姥姥家去，你也能无坚不摧。书中有序，是我先祖马提欧亲撰，你看了便知道这套神功的来龙去脉，我在此就不多说了。现下天色已晚，你拿回去好好研读吧。

我原先没细看书名，此时才抽空低头瞄了一下封皮儿。书名全用花体大字手写：《EL LIBRO DE NUEVE SOLES》, 照字面直译，乃“九个太阳的书”。作者署名威廉·琼斯，是个英文名字，听着耳熟，一时却记不起来是何方神圣；译者署名马提欧·奥特罗，那自是二师父的先祖了。看样子，这是英文译成西班牙文的古籍，薄薄一册，不过四五十页。我急欲翻阅内容，便拜谢了二师父，告辞回家。

拿回宿舍，随意一翻，序文倒占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正文似乎言简意赅，段落均甚短，有几处甚至只有标题，并无内容，书页空白处则密密麻麻都是札记，依稀便是二师父的手迹，有时看着却又不像。我按照惯例，未读正文，先看马提欧写的序文，没想到才念两段，便惊出一身冷汗。

马氏开宗明义便交待，此书原为十三世纪波斯人尹克西所撰手稿，数百年不为人知，后于十八世纪末为英人威廉琼斯游历巴格达时偶于书肆中购得，译成英文。两百年前，西班牙卡斯提亚的马提欧奥特罗与英国的威廉琼斯在欧洲语言学界同享盛名，一时瑜亮，各擅胜场。威廉译经有多处疑难之处，百思不得其解，便想到何不与马提欧共同参详，这才将自己翻译的英文本手抄了一份给了马氏。马氏得宝，旋即将之译成西班牙文，又将威氏所说寻得宝书的原委以及尹克西本人的一篇自序写入序言，也就是我眼前所读的部份。

原来，这册子不是什么《九个太阳的书》，乃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九阳真经》。书名译成英文，又再转译成西文，就大变其味。不然！这也不是真的真经，真经还在昆仑山翠谷中张无忌埋经处藏着，确切地说，这册子是尹克西所记的波斯文九阳真经的英译本的西班牙文再译本。想到此节，不由得我思绪大乱，脑中轰轰然有若虎啸雷鸣，此刻我手里捧的竟是一部尹氏波斯九阳真经的译本，怎不叫人感觉恍如置身梦境？可若待不信，马提欧的长序里又怎知宋末元初之际中土有尹克西其人？金庸的划时代研究报告《神雕侠侣》发表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而威廉琼斯于巴格达得波斯九阳真经是在十八世纪后半，整整早了二百年。马氏的鹅毛笔书法刚健遒劲，如今等闲哪里还有人写得出来？眼见文中许多字词用的还是西班牙文字改革前的旧式拼写，透着十八世纪的典丽文采，此书万万不能是后世伪作。我暗忖，要知是梦是真，只有一个法儿了，当即举起手臂，偏过头来，正要下嘴啃去，此时正好瞥见室友电机系林君还在电脑前用功，便恍恍惚惚地走过去，照他右臂狠狠咬了一口，林君尖声叫痛，我才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九阳真经沉寂七百余年之后又重现江湖矣。

我读着马氏序文，心中飞快整理散乱的思绪。不对呀，金庸的射雕三部曲我在台大念书时曾废寝忘食反复研读，当年曾害我微积分、热力工程、金属材料三门课死当，才无奈转到外文系。我记得一清二楚，觉远大师圆寂前弥留之际曾背诵经文，当时只有少年张君宝、小东邪郭襄、少林寺无色大师三人在旁倾听，各自记下一部份，后来成就了武当九阳、峨嵋九阳、少林九阳三派神功，尹克西其时早已在西域死于非命，又怎能写下一部波斯文的九阳真经呢？

等一口气读完长序，早已夜深人静，室友林君不见踪影，想是溜到隔壁寝室避祸去了。我心中咀嚼适才所读，感慨万千，只能低声喃喃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时便暗暗许下心愿，倘若有朝一日真能练成波斯九阳功，修得学位，定要为尹公克西与琼斯公威廉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