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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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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林大哥福泉神情凝重地走进院子。见福林耷拉着脑袋圪蹴在院里两眼发直，他慢悠悠地走到跟前圪蹴在福林的对面，从棉袍的腰带上拽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递到五弟福林眼前，福林抬头见是大哥，长长地叹了口气，左手从额头至下巴抹了一把，拇指和食指揉了几下鼻子，然后下巴扬了杨，示意大哥自己抽，他从腰间摸出旱烟袋也装了一锅，哥俩吧嗒吧嗒默默地对着抽了起来。
一袋烟抽完了，福泉把烟锅子往鞋底子上磕了几下说：“快晌午了，我去给那两口子弄点吃的，好打发他们早点回家吧。”
这话既像是对弟弟福林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福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反正有大哥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也懒得管了。儿子被墩子抱走之后，他心里反倒轻松了。要不是和三嫂赌气，谁会舍得把孩子送人啊！
福林站起来走进旁边一间屋子。来到床边，蹬掉鞋子，拉开被子躺了下来。好累啊，活着咋就这么难啊！好好睡一觉吧，最好一觉睡死过去不要醒来，那样就可以去西天陪媳妇桃子了。桃子。一想起桃子，福林心如刀绞，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福林家很穷，穷得没有一分土地。他父亲那一辈儿兄弟几个都是手艺人，靠着做瓦工、木工、铁匠养活家人。福林是家里最小的老疙瘩，从小跟着爹学木匠手艺，爹无论去哪里做活都会带着他。农闲时帮人做门窗、上房梁、打家具，农忙时也去给大户人家打短工做农活。15岁那年，一场大病夺去了爹的生命，福林感觉天塌了似的，很长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祸不单行，娘在院子里纺棉纱，又被突然飞起来的铁锭子扎瞎了右眼。因为没及时疗伤，影响到了另一只眼睛，导致左眼也几乎失明。
15岁的福林已是一个技术全面的好木匠了。他继承父业，挑着木工担子走村串乡，重复着父亲走过的老路。岁月如梭。福林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长成了健壮的男子汉。长方脸，剑眉大眼，嘴唇棱角分明，高而挺拔的鼻梁透着几分俊朗几分坚韧。村里的长辈儿都说福林这孩不但摸样长得俊，为人也厚道，还有一手好手艺，是个好小子。
那年秋天，小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了周庄，村里的人们扭秧歌，放鞭炮，敲锣打鼓好一番庆祝，比过年还热闹！有一群戏迷自发的组织起来，在麦场上搭起一个大戏台，自娱自乐唱了三天大戏。最高兴的要数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小日本不能再来祸害妇女了，她们再也不用往脸上抹锅灰丑化自己，也不必一有风吹草动地就去地窖里躲藏。小日本滚蛋了，老百姓开始清理废墟重整家园。该修补地修补，不能修补的房子干脆推倒重盖新房。
大王庄桃子家要在老宅基地上盖房子，叔叔叫上福林一起去做帮工。这家院子原本就不太大，院子内外都堆满了沙土、砖块和木料。一群泥瓦匠在南边砌墙，福林和叔叔在北边做木工活，院子西边临时垒起一个大灶台，桃子和她娘每天在这里给干活的人做饭。在这十多天时间里，福林和桃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对上眼了。桃子有事没事总会喜欢跑到福林跟前转悠，很快就混熟了。她先是缠着福林做了个小马扎，接着非要福林再做一个四个腿的小板凳。桃子她娘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她从女儿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于是私下里去周庄打听，得知福林还没定亲，心中自然欢喜。她相信凭着福林的木匠手艺和宽厚的人品，女儿嫁过去不会受屈。再说了，这闺女大了也不中留啊！这不，房子刚盖好，桃子爹娘就托媒人去周庄提亲了。
福林能娶上桃子这么好的媳妇，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桃子面如桃花、眼
若弯月、聪慧贤良、心灵手巧，可谓百里挑一，而且还是持家的一把好手。新
婚回门的路上桃子就对福林说：
“给俺做架织布机行不？你去外面做木工活，俺在家纺花织布，等咱们
攒了钱，先把老房子扒了盖新房，再把老院墙扒了垒新院墙。”
“中、中，咱家刚好还有些木料呢。”福林答应爽快。那几天福林在院的
子里拉开架势为桃子做起了织布机。说实话，像这样的织布机他记不清做了多
少架了。如今为媳妇做织布机，感觉自然是不一样。心里头偷着乐呢！人逢喜
事精神爽，干起活来很顺手。家里的木料不够，他又去几个哥哥家找了一些，
东拼西凑，没几天功夫，一架织布机就做好了。
桃子自小就跟着娘学纺棉、织布。她纺的棉线又细又匀，她织出来的彩色格子布和条纹粗布色彩鲜亮，很受大姑娘、小媳妇的喜爱，在庙会和集市上都很抢手。这对小夫妻男耕女织，日子虽然清贫但很祥和。
来年春天，桃子生了个大胖小子，福林乐的合不拢嘴。一出满月，桃子
就带孩子做饭、纺棉、织布，每逢集市她就推着小车去卖布。
深秋的一天，桃子赶集途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透了，受了风寒，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咳嗽。桃子从小就皮实，根本没把感冒当回事儿，她认为受点风寒发发汗就会好的。没想到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等福林从外乡回来请大夫为她看病，大夫摇了摇头说：太晚了，她得的是急性肺炎，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就这样，桃子葬送了年轻的生命。
桃子走了，撇下八个月嗷嗷待哺的儿子桑田。
桃子的突然离去使福林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他的五肝六腑好像一下子被掏
空了，那些天他昏昏沌沌傻傻呆呆地曲卷在炕角，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好像魂
魄也被桃子带走了几分。小桑田哭得昏天黑地、声音嘶哑，硬是把失魂落魄的
福林唤醒了。八个月的孩子只能吃流食，除了梅香每天给桑田喂几次奶水外，
每天依赖着杂面糊糊、小米粥和红薯养命。
一个没有女人的家，根本就不像个家。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子，看着就让人着急。虽然断不了有人上门提亲，有带孩子的寡妇，也有没带孩子的寡妇。福林一概婉言谢绝。他发誓不再另娶。为了照顾年幼的孩子，他只能在附近找点零活，这样一来日子就越加的贫困。福林的母亲眼睛不好使，不过做奶奶的很偏爱这个没了娘的小孙子。那年头就是缺少粮食。她经常把藏着掖着的一点好东西偷偷拿给桑田吃。说是好东西，其实就是一些不掺野菜和糠的杂粮饼子窝窝头之类的食物。八个月的孩子就死了亲娘，奶奶看着心如刀绞。有时她就花两分钱买个烧饼悄悄塞给桑田。奶奶几乎是个瞎子了，她看不见，以为自己的行动也没人看见，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老三媳妇眼尖得很，撞见一次就闹腾一次。啥话一到她嘴里就变得能噎死人。她说起话来就像连珠炮，一阵连发，就能把小院闹得鸡犬不宁。
“俺也是明媒正娶来的，俺的孩子咋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这没娘的娃就是有人疼哦，奶奶又给桑田偷吃啥好东西了？狗子，你也去问奶奶要啊！快去啊！”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奶奶不给你就去抢啊。快去，要不我扇你耳刮
子！”老三媳妇经常这样指桑骂槐的不消停。
可怜的小桑田，自从娘去世以后，他就跟着大人吃糠咽菜，好多东西嚼不烂，都是爹和奶奶把食物嚼碎喂给他。三嫂不但没有一点同情心，还整天看着桑田不顺眼。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说真的，有好几次福林真想冲过去狠狠地抽她几个大嘴巴子。
这还不算，还有更气人的事儿呢！三哥的小儿子狗子与桑田同岁，两个小孩子喜欢一起玩土，玩着玩着不定啥时候就掐起来了。每逢此时，三嫂就口无遮拦的乱骂一通。什么“有人生没人管了”，“亲孙子欺负后孙子了”，“别跟他玩，他命硬，把他娘都克死了……”。整天听着这些话福林心里能好受吗？如果不是孩子太小，福林早就带着孩子到外面谋生去了。
罢罢罢，好男不跟女斗。再说了，福林和三哥感情很好，小叔子和嫂子斗嘴，那不是让人笑话吗？为了桑田，自己的老娘也受了不少委屈。惹不起躲得起，把儿子送人得了。反正桃子去世后他就打定终身不再娶。要是能给儿子找个好人家，比跟着他过苦日子强，说不定还能去上洋学堂呢！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人家呢？猛然间他想起了远村的老张头曾经托他帮忙找个男孩子。这老张头家的独生子结婚七八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家里啥都不缺，就缺个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孙子。老两口本想给儿子续个二房，可人家小两口都是读过洋学堂的新派青年，儿子死活不答应。眼看着张家要断香火，老两口干着急没办法，看来只能领养一个男孩了。福林经常走村串户认识的人多，老两口就托福林帮忙操个心，条件是小孩不超过五岁就行。那时候福林在他们家做了半个月的木工活，感觉这家人为人厚道，家底也很殷实。要是桑田去了他家绝不会受委屈。但是时隔一年多了，不知道人家领养到孩子没有？不如去他家看看再说。
拿定主意之后，福林去了趟老张家，一问才知道他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孩子。福林就把桑田的情况说了一下，老两口一听就乐得合不拢嘴了。当下就把
儿子媳妇叫到一边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由那两口子到家来看看孩子，如果
能满意立马可以抱走。福林想好了，把桑田送人之后，他就去三哥的部队当兵
去。没想到这事让梅香给搅黄了。此时冷静下来，福林从心里很感激侄女梅
香。他恨自己糊涂，他在心里一千一万遍地骂自己是个混蛋……
福林还在为自己所做的荒唐事儿懊悔呢，忽听院子里有动静，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大哥送那两口子出门呢。福林如负释重一般地长出了口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发起了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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