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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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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好啦……姐……”
梅香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弟弟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
“姐……快去……五叔家看看吧。”梅香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小弟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俊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吓我一跳！咋了？天塌下来了？还是你又闯祸了？”墩子气急败坏地说：
“不是……不是！是五叔，他要把桑田送人，人家来……来抱孩子了。快点吧！晚了人就被抱走了！”
他的话刚一落音，梅香嘴里说着：“啥？桑田要送人？”她的人已经冲出了院子，把墩子一个人丢在了院子里。墩子愣了一下也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出门一看，姐姐已经跑出去十多丈远了。他沉思了片刻，心想：不中，俺姐去了恐怕也不顶用，还是回家叫俺爹吧。于是他扭身朝着姐姐相反的方向跑去。
梅香家和五叔福林家刚好是个斜对角，一个在村子的东南角，一个在村子的西北面。梅香穿过几条胡同绕过一家一家院子，抄近道一口气儿跑到福林家的院子门口就停住脚步了。她一手扶着破旧的大门框，一手捂着胸口，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吹出一团团白雾。此时梅香的心里头就如同一叶小舟在大海的风浪中忽上忽下地颠簸。五叔要把自己的小子送人，我能拦得住吗？再说了，桑田又不是我的儿子，我一个小字辈儿说话他能听吗？如果今天阻拦不了，那桑田……，一想到桑田要被外人领养，可能从此再也难得见面，梅香的眼泪就像开了闸门河水一样止不住了。先是扶着门框哭，后来圪蹴着哭，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还嘟嘟囔的自言自语。咋办呢？有啥办法呢？她想起了已故的五婶，想起了和五婶在一起的许多往事，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梅香她爹弟兄五个，她爹是长子，一个姑姑排行第三，五叔是小六。其实五叔比梅香只大了六岁，论年龄他们应该是同龄人，但是，五叔福林萝卜不大长在背儿上啦！小时候，梅香一口一个五叔喊着，还总喜欢屁颠屁颠跟在五叔后边玩耍，因为有五叔罩着，谁也不敢欺负她。最得意的是玩累了五叔还会背着她回家。所以她和五叔两人的感情很不一般了。长大以后，梅香嫁人了。五叔也娶了个漂亮媳妇，这个五婶比梅香大了两岁。爱屋及乌，又都在一个村里住着，梅香和五婶你来我往的经常腻在一起。两人一块儿赶集，一块儿做针线，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后来，五婶生了个小子起名叫桑田，五个月之后，梅香生了个女儿起名叫香草。所话说“十七的不找十八的，抱孩子不找纺棉花的”，两个人都带着小孩子，于是她们经常抱着孩子在一起玩。去年，五婶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了，那时他们的儿子桑田才八个月。
五婶刚去世那些天，小桑田失去娘亲又断了奶水，从早到晚哭闹不止，连嗓子都哭哑了。当时梅香的女儿还未满百天，奶水很足。于是她每天抱着女儿过来给桑田喂几次奶。虽然一个人的奶水远远不能满足两个孩子，但是她还是断断续续给桑田喂了五个多月的奶水，靠着吃梅香的奶水喝杂面粥、吃红薯桑田才长到两岁，容易吗？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为啥要送人呢？源于梅香与桑田这孩子有一段母子般的情意，故而她对桑田也有着母与子的情感。不中！谁也别想把桑田抱走！想到这儿她噌地站起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拍打了几下屁股上的土，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挺起胸膛大踏步的迈进院子。
刚迈开脚步，就看见堂屋的门帘掀开了，一个细皮嫩肉摸样清秀的妇女抱着桑田走了出来。梅香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只见她穿着一件湖蓝底儿带粉红小花的缎面对襟棉袄，下穿一条褐色华达呢裤子，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灯芯绒棉鞋。一把青丝在脑后高高挽起发髻，上面斜插着一枚银簪子。银簪子上还坠着两颗珍珠，随着她的身体扭动，珍珠坠儿左右晃动煞是好看，梅香看的眼睛都直了。这个女人不光是人长得好看，她的穿戴也是梅香在这个贫穷的农村极少见过的。那女人一边用自己粉白的脸颊贴着桑田的脸蛋，一边轻声对说：“咱们一会儿就去买糖吃好不好？”
“放心吧大哥。”门帘一动，又走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放心吧大娘，孩子跟着我们，不会受委屈的。”那男人边走边说。
这个男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剑眉，大眼，鼻子扁平，一张国字脸显得很白净也很温和。此人穿着一件藏蓝色洋布棉袍，腰间扎一条紫色腰带，头戴一顶黑色绒帽，绒帽上镶嵌着一颗蓝色的宝石。梅香暗想：哦，是个有钱人家啊！这时，福林一手高高地撩起门帘，另一只手搀扶着一个瞎眼老太太走了出来。梅香看见福林吓了一跳。眼前的福林一脸菜色，满面愁容，眉宇间写着一个深深的川字，眼泡子明显有些红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看看那对衣着光鲜满面红光的夫妇，再看看穿着粗布衣服还打着补丁的五叔和奶奶，梅香心好像被啥东西撞了一下似的很不是滋味。唉，自从五婶走后，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
“天冷，不要再往外送了，就此一别吧。”那个男人双手作揖说着话，用眼神瞟了一下抱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抱着孩子就往外走。
梅香脑子轰的一下：再不出手，孩子真要被抱走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嗖的一下冲进厨房，眨眼功夫手里掂着一把菜刀横在了院子门中间。
“把孩子放下！”她这一嗓子充满了杀气，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唰，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梅香身上了。
“只要俺还有口气，凭恁谁，都别想把桑田抱走！”梅香两个眼珠子瞪得滚圆，眉宇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左手握拳，右手把菜刀在胸前唰唰轮了几下，那女人吓得一哆嗦，看了一眼福林，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放下桑田，退后两步躲到了男人身后去了。
桑田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棉衣棉裤，小脏脸也洗干净了。不用说，新衣服是人家拿来的。孩子毕竟年纪太小，哪能明白生死离别的悲伤啊！他一心想跟着那个姨姨去买糖吃呢。香梅大姐这么一搅合，他两眼迷茫地站在院子中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举着刀瞪着眼的梅香脸上。那是一张面目扭曲地变了形的脸，这一看不打紧，吓得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梅香赶紧把菜刀藏到身后，轻声说：“桑田不怕，到姐这儿来。”桑田一边哭一边很不情愿地一步一寸地往梅香跟前走去。福林一个箭步过去拽住了桑田。
“别闹了梅香。叔知道……知道恁心疼桑田，可是咱家这个样子，桑田跟着俺受罪不是？”福林停顿了一下，习惯性地用左手捏了捏耳朵垂，好像耳垂是个开关，再说话时嗓门也提高了。
“人家比咱家强得多，孩子……不会受屈……”说着，福林沙哑的声音有点哽咽。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天不早了，路远，让他们走吧。”他一边说一边把桑田送到了那个男身边。
“不中！俺不愿意！”梅香突然反手把菜刀横在脖子上，用坚定而又缓慢地语调一字一句的说：“恁要是把桑田送人，我就死给恁看！”
“别，别介，唉，这是……何苦啊！”无奈，福林只好放开桑田，就地圪蹴下来，双手捧着脑袋，把头扎在两腿之间，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邻居们听到动静呼呼啦啦围了上来，院子门早已围了个水泄不通了。梅香的两个婶子也闻讯赶来了。
话说墩子跑回家没找到他爹，放心不下，他又跑回来了。一进门见姐姐一个人挡在大门中间，二话没说，双手掐腰直接站在姐姐身边，那架势明摆着的就是不放人！梅香附耳对墩子说了句话，墩子嗯了一声，过去抱着鼻涕哈拉的桑田跑出了院子。那对夫妻也被两个婶子让到了屋里，说些个闲话打发时间，等待最后的结果。
桑田被墩子抱走藏了起来，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梅香心里也踏实了。她把奶奶扶进屋，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又回到院里圪蹴在五叔对面，心平气和地说：“叔，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恁就这一个孩，把他送人恁对得起俺婶吗？俺婶临走时咋说哩，恁都忘了……”梅香的一句话，把福林的思绪拽回了遥远的回忆……
“梅香，你咋在这儿呀？二妮让给你捎个口信，你干娘摔伤了……”
梅香站起来，顺着声音向门口走去，看见李庄的三麻子大叔拿着马鞭子站在大门外。
“啥，俺干娘咋会摔着呢！流血了没？伤到骨头没？找代夫看了没？现在医院还是在家？谁在招呼她呢……”梅香心里这个乱啊！她猜想干娘肯定摔得不轻，不然妹妹不会叫人给她捎信。刚才闹腾了一阵子心里的火气还没消下去呢，干妈那里又出事了，她心里一着急，说起话来就像连珠炮了。三麻子大叔被她一连串的问题打懵了，眨巴眨巴一双小眼睛，右手拍了拍脑门子，又从额头上一直胡拉到下巴，用食指摸了摸嘴角旁边的一颗麻点儿，若有所思地说：
“好像头摔破了，胳膊骨折了还是脱臼了我没听清楚……”
“我去看看吧！”梅香说着一步跨过门槛就要去李庄，一想不中，这里的事还没弄清呢！扭头又回到院子里对福林说：
“叔，桑田有敦子和俺娘招呼呢，恁先把那俩人打发走吧，俺去趟李庄，有啥事回来再说吧。”没等福林做出反应，梅香撒丫子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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