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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夫妻

二

    俗话说“最美不过少妇”。这话用在婷儿身上很恰当。出嫁之前婷儿又黑又瘦，皮肤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光泽。如果不是那一条漂亮的大辫子，走在人群中很快就会被淹没。没想到来婆家不到一年，个子长高了，人也长胖了，皮肤显得白里透红。用老百姓的话来说那叫长开了。“一白遮三丑”，皮肤白了，五官轮廓也变得清晰秀丽了。那张瓜子脸上小鼻子微微上翘，薄嘴唇笑起来向上挑，小眼睛眯得像两个弯弯的月牙儿，三分调皮，七分俏丽，看着都让人喜欢。婷儿不说话便罢，说话之前肯定是笑圃如花。可不是嘛，“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个黄毛丫头坐上花轿时才十六岁，女大十八变还没变完呢，如今变漂亮也在情理之中。

    姑娘时的婷儿一走动那条大辫子便随之摆动，看起来很有生气。如今她是个小媳妇，每天要把发髻盘在脑后，在圆圆的发髻上斜插一枚银簪子，倒是显得几分干练几分优雅。从后面看婷儿是个小妇人，但是迎面看去她依然像个小姑娘。别看婷儿在四个妯娌中显得稚嫩了点，不过由于她为人随和、大度宽厚、爱说爱笑的性格，家人和邻里们都很喜欢她。

    婷儿婆家的开得染坊养活一家人没问题。再加上自家还耕种着几十亩土地，可谓丰衣足食，所以日子过得比较宽裕。王家老掌柜每月都给儿子分红利，逢年过节还给儿媳们发红包。一家人相处和睦。这还不算，在院子堂屋的屋檐下，常年放着一个装着铜钱的筛子，那是专为儿媳们准备的零用钱。婷儿刚嫁过来没几天，婆婆就指着筛子里的铜钱对婷儿说：

   “这里的零钱恁随便拿着花。”

    虽说婷儿在娘家也不缺零花钱，可不如在婆家用钱这么方便。每逢集市买个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婷儿就从筛子里拿几个铜钱 ，用不完剩下的再丢回筛子里。婆婆经常往筛子里添加铜钱。岁月如流水，转眼间三年的时光过去了。有一天吃饭时婷儿突然感到恶心想吐，她离开饭桌，跑到后院吐了两口。回来说不得劲儿，饭没吃完就回房去了。婆婆心里明镜似的，结婚三年了，婷儿该不是怀孕了吧？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偷着乐。婆婆放下饭碗来到婷儿房间说：

   “一会儿我带你去慈善堂找老中医把把脉。你先歇着吧。”

   “没事的娘，不用看，俺感觉像是着凉了，过两天就好了。”婷儿赶紧坐起来回话。

   “不舒服就去看看呗，就在斜对面，离家又不远。”婆婆说着就往外走。突然又转过身来说道：“现在人家可能也正吃饭哩，等后晌再去吧。”

    当婷儿跟着婆婆走进慈善堂大厅时，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惹得婷儿胃里直翻腾，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又来了。她赶紧捂住鼻子，快步随婆婆走进旁边的耳房。老中医把脉时的表情很平和，不大一会他乐呵呵地说：

   “是喜脉。恭喜啊大妹子！老王家又要添丁了！”老中医双手抱拳向婷儿和她婆婆表示祝贺。

    婷儿婆婆一听是喜脉，兴奋的心情掩饰不住，脸上的皱纹在笑声中荡漾起来。照理说家里已是儿孙满堂了，婷儿嫁过来三年了，怀孕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婆婆偏偏就格外疼爱这个媳妇。从得知婷儿怀孕那天起就百般呵护，这不让做，那不让干，恨不得把婷儿捧在手心里。这天一大清早，婷儿起床后来到院子里，看见婆婆和嫂子正忙着做早饭，她插不上手，于是顺手拿起扫帚扫起院子来，婆婆闻声赶来，一把夺过扫帚说：

   “家里恁多人，哪用你来扫院子。坐下择韭菜吧，中午吃鸡蛋韭菜盒子。”说着话用眼神瞟了一下婷儿隆起的肚子，一串咯咯咯地笑声在小院回荡。婷儿抿嘴笑了笑说：

   “哪有恁娇气呀娘！俺肚子里的孩和俺一样皮实哩！”说话间那双小眼睛又眯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儿。

   “再过俩月就该生了，还这么不安分。想干活是吧？那就择韭菜吧。”婆婆掂来一个小板凳放在枣树下面，转身又提来一篮子韭菜放下，自个儿又去厨房了。

    一轮鲜红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为小镇披上了金色的外衣。有一群小鸟儿在院里那两棵高大的梧桐树和枣树之间追逐翻飞，叽叽喳喳地唱着清脆委婉的歌儿。早饭已经端上了院子里的餐桌上。王掌柜和五个儿子围坐在一张大圆桌跟前吃饭。桌上摆的是红薯、杂面窝头、小米粥、咸萝卜条，还有六枚煮鸡蛋。女人们则围坐在一旁的方桌跟前吃饭。她们的桌上除了没有煮鸡蛋之外，其余饭菜都和圆桌上一样。孩子们没坐位。年纪小的被娘抱在怀里，几个大点的孩子站在桌子旁吃饭。到底还是爷们动作利索，不大一会儿就吃完了。等着王掌柜抽过饭后一袋烟就去店里做事。此时小五子晃悠悠地来到婷儿身后，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婷儿的后背，婷儿头也不回地把一只手伸向背后，小五子把一个煮鸡蛋塞给婷儿，抬手之际，又用无名指在婷儿背部挠了两下，这才一本正经地向门外走去。

    家里养了8只母鸡，除了女人坐月子可以吃上鸡蛋，婴儿每天一个鸡蛋，平常吃鸡蛋韭菜盒子鸡蛋韭菜饺子一家人都能享用，其他时间就只有家里的男劳力才能吃鸡蛋。小五子疼媳妇，他经常把鸡蛋省下来留给婷儿吃。婷儿不吃小五子就不愿意。久而久之，婷儿也就坦然接受了小五子的这片心意。谁让人家小两口感情好呢！爷们不在家的时候，几个嫂子断不了拿此事说笑。每逢此时婷儿就乐得合不拢嘴。心里想吃了蜜一样甜丝丝的。

    1924年12月初的一天傍晚，婷儿生了一个6斤多重的小子。还别说，这小子长得简直就是他爹的翻版。浓眉大眼，国字脸上长着一个大而挺拔的鼻子，肉嘟嘟的厚嘴唇笑起来很阳光。小五子当爹了，心中自然是美滋滋的。每天从染坊一回来，先跑来看看儿子，而后才去吃饭。别看婷儿娇小玲珑的身材，奶水却很足，把儿子养得胖乎乎的人见人爱。    

    常言道“有苗不愁长”。转眼间孩子两岁多了。谁料到一场灾难即将临头。

     这天夜里孩子突然发高烧，浑身烫得像火炭，还伴有呕吐和抽搐。吓得小两口半夜抱着孩子去看大夫。婆婆还请来神婆子为孩子驱邪，闹的乌烟瘴气的。当他们想抱孩子去鄢陵看病时，孩子已经在婷儿怀里断气了。婷儿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抱着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撒手。小五子连哄带骗，几个嫂子好说歹说，折腾了半天，总算把孩子从她怀里要回来埋葬了。从那以后，她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直到半年以后再次怀孕，婷儿脸上才偶尔会出现瞬间即逝的笑容。

    嫁到婆家十年之间，婷儿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可是都因有病先后夭折了。一个也没养活。最小的儿子长到四岁了，也被死神夺取了生命。看着院子里妯娌们的孩子，婷儿有种刀剜心的感觉。她的笑脸不见了，话也更少了。每天埋头做事，干完活就钻进自己房子里闷着。就在此时，不争气的男人学会了抽大烟，被称为“白面”的东西。那东西能粘吗？抽大烟要败家的呀！爹娘严厉地训斥，婷儿苦苦地哀求，最终也未能使她小五子把烟瘾戒掉。自从抽上那玩意儿，爹娘不待见，兄弟们瞧不起，邻里们冷嘲热讽，就连妯娌们在一起拉家常，话里话外好像都带刺儿。这一切让婷儿的生活跌入了万丈深渊，她常常暗自落泪，抱怨自己的命苦。孩子一个也养不活，丈夫抽大烟抽的日渐憔悴，眼看其命难保，婷儿心里的怒火直往上蹿。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爆发了，她发疯似地对着男人吼道： 

   “要是有志气，你就把那个大烟戒掉，混出个人样来给俺看看。要不你就死在外面别回来了！”这原本就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小五子赌气一跺脚摔门而去，而且，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家来。婷儿和家人四处寻找不见其踪影。后来有人说看见他被拉去当兵了。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彻底把婷儿打趴下了。“天哪！这往后的日子咋过啊！”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事情严重了。 

   男人赌气出走了，连句话也没留下。这叫婷儿心里堵得慌，可是又没地儿发泄，只能憋在自个儿心里头了。公公婆婆倒是没有抱怨过一个字，婆婆还时不时地说些宽慰的话安慰婷儿。她说小六子去当兵，兴许不是坏事，说不定当几年兵回来就把大烟瘾戒了呢。“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战场上的枪子儿可不长眼。婷儿心里头既牵挂又心痛，吃饭如嚼蜡。晚上睡觉老是梦见小五子被枪打中，倒在血泊中挣扎。

    一个孕妇哪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啊！婷儿怀胎五个月的孩子流产了。她欲哭无泪，神情呆滞。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自家男人早日安全归来。婷儿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无论何时都低眉顺眼的像条死鱼。 

   盼夫心切的婷儿度日如年。在孤独和懊悔中度过了一年时光。来年夏日的一天晌午，婷儿和婆婆正在院子里择青菜，保长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家中，来人说婷儿男人阵亡了。把遗物和抚血金放到院里的圆桌子上，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就往外走。婷儿突然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似的扑上去，一把抓住那人又打又挠地哭喊着：

   “不……是……不会吧……把我的男人……还给我……”

  “人都没了……要钱有啥用啊！我要我男人……回家来……” 她哭喊着抓起抚血金抛向了大门外。

   婷儿先是哭的昏天黑地暗的谁也劝不住。后来不哭了，但是茶饭不思。 

    二十八岁那年，婷儿成了年轻的寡妇。虽然那些年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婆婆也劝她再走一家，还为她安排了几次相亲。可是婷儿始终未动再嫁之心。她说是自己把小五子逼走的，就该替他照顾年迈的爹娘。她说话算数，兄弟们分家以后，她一直在床前精心服侍伺候两个老人，直到公婆相继去世。送走最后一个老人之时，年满四十岁的婷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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