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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奥森·斯科特·卡德。
鼎鼎大名的科幻作家。他最擅长的是描写天才:具有超人一般的天赋、少年成才的天才。他们成长,长大,然后拯救宇宙。
《安德的游戏》描写的就是这样的天才,他叫安德。
《沃辛传奇》描写的仍是这样的天才,他叫詹森·沃辛,一个超能力者,能透视你的思维,看穿你的大脑。
少年时,他叫杰斯。长大以后,他成了詹森,殖民星球的创建者,以及上帝。
明天,他必须去学校。不去无异于承认有问题,无异于邀请他们上门调查,发现乌玉尔,发现她是霍墨·沃辛的妻子。魔鬼的妻子乌玉尔,他是在母亲的脑海中找到这个称谓的。我要是没看就好了。整整一夜,他想了一遍又一遍。他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睡了又醒,希望能想出一个不那么绝望的解决方案。躲起来,当个墙老鼠?他不知道那些手掌未编码的人是如何在首星生存的。那些人住在通风井里,以偷抢为生。不,他必须上学,必须去面对。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他是自己答出那道题的,几乎就是。只要基因检测显示没有问题,图尔克就无法证明他是天贼。
早晨,他告别母亲,在去学校的蠕虫地铁上打了个盹儿。和平时一样,他早上上课,吃免费的午餐——这是他每天最丰盛的一顿饭。然后,校长来了,请他到校长办公室一趟。
“可我得上历史课。”杰斯说,尽量表现得很随意。
“你今天剩余的课程都取消了。”
图尔克在校长办公室,看上去志得意满。“我们准备了一项测试,不会比昨天那次测验难。但不是我命题,我也不知道答案。有人会在一旁监考。你解题的本事那么高明,昨天管用,今天自然也能。”
詹森看着校长,“非得这么做吗?昨天我只是走运。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接受额外的考试。”
校长叹口气,瞥了一眼图尔克,无助地举起手。“你现在面对的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控,这次考试——是必要的。”
“多考一次什么都证明不了。”
“你的血液测试结果——模棱两可。”
“我的结果是阴性。我出生之前就测试过,就是这个结果。我无法决定自己的父亲是谁!”
说得很对,校长在心里同意,这很不公平。可是——“还有其他测试,你的基因分析结果……你的基因很不寻常啊。”
“每个人的基因都有所不同。”
校长又叹了口气,“开始考试吧,沃辛先生。专心做。”
图尔克笑了,“总共三道题,时间不限。你要是喜欢,做一整夜都没问题。”
要不要我挖出你龌龊的秘密,将它们公之于众?可杰斯不敢读取图尔克的思想。他必须确保在不知道任何不该知道的信息的情况下做这些题目。能不能活命就在此一举了。不过,虽然他尽量克制自己,但多掌握一些信息,会不会对他更加有利?知晓测试的真正目的,会不会对他有好处?他觉得很无助。图尔克可以逼他做任何题目,可以让测试迎合他的任何目的,而杰斯只能任他摆布。
他坐在桌边,盯着天体图像在眼前的空中来回移动,陷入了绝望。题目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有两个符号他根本看不懂,而且,恒星的运动十分反常。这些人凭什么扮演他的上帝?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扮演他的上帝。母亲生下他,只因这是老尤利西斯初次见面时下的命令。詹森不是爱的结晶,他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寡妇遵照了别人在很久以前下达的指令。而现在,他的生死又取决于另一个人的计划,他不能肯定这个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该做对还是做错,哪种回答才能让他活下来。
但绝望是眼下最没用的。他端详着那些恒星,想洞察它们古怪的运动;研究那些数字,希望能排除不可能的答案。
“是不是非得按顺序回答这三道题?”杰斯问。
校长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嗯?”
“我能打乱次序答题吗?”
校长点点头,随即又回到工作中。
詹森将三道题都看了一遍。一二三,一二三。三道题互有关联,从易到难,连用曲线值也解不开。他们觉得他是什么,一个天才?
显然,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天贼。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天贼,那就得证明他是个天才。他开始解题。
到了下午放学时间,图尔克走进来,接替校长。校长走了,一小时后回来,带着三人份的晚餐。杰斯吃不下。他已经抓住了第一个问题的要点,正在了解第二道题中可以帮助解开第一题的数据。在图尔克摆好托盘之前,他答出了第一题。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他睡着了。校长早就睡了。在上课前几个小时,杰斯第一个醒来,第二个问题仍旧等着他。詹森想到了答案,但他采用的思路与先前完全不同,需要略微修正对曲线的理解。可这个答案错不了。他答完了第二题。
解答第三道题,他用的时间更长。根据解开前两题的经验,他意识到这一题的变量太多,仅凭现有数据不可能解开。他能解开其中的一部分循环,但仅此而已。他输入了已解的那部分结果,注明剩下的题目解不开,结束了测试。
上方亮起一道红光。不及格。
他叫醒校长。“什么时间了?”老人问。
“换其他人考试的时间。”杰斯说。
校长看到那道红光,扬起了一边眉毛。
“再见。”没等校长彻底清醒过来、做点什么,詹森已经走出了房门。
他的学校位于一所大学内,他径直走向格雷西大学图书馆。凭借学生身份,他可以更容易地接触到首星的信息系统,在公共信息站未必能得到这么多。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考试结束时的那道红光包含很多种可能性,但没有一个对他有利。第一种可能,是他考试不及格,由此证明如果他不是天贼就不可能通过第一次考试,他们会把他杀死。第二种可能是他通过了考试,可他们认定他是依靠天贼能力做到的。事实上,两种可能都证明不了什么,可只要他们认为能证明,他就死定了。
只有一件事,极有可能。母亲认为杰斯的祖父也是天贼,她对那次谈话的记忆支持这一假设。如果杰斯的心灵感应能力是在父子之间传递的,那么这种情况肯定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尤利西斯·沃辛明确知晓这种遗传方式。再进一步推断,肯定还有其他姓沃辛的人也是天贼。“妈咪宝贝”并不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其他人成功地守住了这个秘密。
图书馆里有一排排数百个落满灰尘的粉色塑料小阅读间。他经常来这儿,知道高年级学生会去哪儿,不会去哪儿。他来到他们不常去的地方,这部分建成时间比较久,每个小阅读间里没有单独的打印设备,也没有足够的外接设备能玩最流行的游戏。詹森曾经在这儿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玩老式的《进化》游戏。游戏中环境不断变化,迫使玩家让动物进化来适应。他达到的等级需要同时进化八种动物和四种植物。杰斯玩游戏很有一套,可他今天来不是为了玩。
他把卡片放在读卡器上计费,然后将手掌放在上面识别身份。桌子上方的空中亮了起来,菜单栏出现。他开始翻阅,向后翻,又向左翻,最后找到了族谱程序。他点击“族谱”,进入“同一宗源”,一个简洁的目录出现。他选了“雄性系男性亲属”,尝试输入自己的名字和代码,格雷西大学图书馆立即识别出他的身份——他的出生日期和地点出现在空中,然后像灰尘一样缓缓落向底部。在他的名字上,有一条细线连接着他父亲的名字、他祖父的名字:霍墨·沃辛,尤利西斯·沃辛,阿贾克斯·沃辛,另一个霍墨,另一个詹森。从中心轴柱向外螺旋延伸的是堂亲的名字,足有几百上千。太多了。他输入指令,只显示血缘最近的五位在世的堂亲。
五个名字剩下来。其中三个距离他这一系很远,需要往回追溯到十五代以上。只有两个人血缘较近。他输入指令:当前详细地址。
与他血缘最近的是塔尔博特·沃辛,阿贾克斯·沃辛的孙子,可他住在四十二光年以外的星球上。另一人就在首星,名叫拉达曼德·沃辛,是第一位霍墨的曾孙,他是地区主管级的公务员。真高兴有个亲戚隐藏得这么好。杰斯点击打印,不远处有台打印机嘎吱了一声,他没退出登录就走去拿。返回阅读间时,他一眼看到了一条通知信息。
“注意:原地等待监察员到来并下达进一步指示;否则将严重危及你的成绩。”
眼下受威胁的可不是什么成绩,而是性命,杰斯想。如果测试结果足以招来监察员,那对他有利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所幸他们必须再等一阵子才能通知妈咪宝贝——大学没有权限发出这么高级别的通知。当然,如果发现有人是天贼,那就另当别论了。可他们需要时间。
前提是,刚才的测试结果认定他是天贼。他怎么才能确知测试结果做出了这种认定?他该从谁的大脑里挖掘这样的信息?他还没掌握远距离读取思想的技术,不知该如何读取视线之外的陌生人。
堂兄拉达曼德住得很远,在星球的另一边。杰斯搭了一趟地下深处的蠕虫地铁,一个小时后,站在了纳帕区第十行政区区长拉达曼德·沃辛的接待室里。
“有预约吗,年轻人?”秘书问。
“我不需要预约。”杰斯说。他很想搜索办公室门后的人的思想,却不知从何着手。他不知道那里都有什么人,或者拉达曼德在哪个房间。如果看不见想要探索的人,他就只能看到杂乱的想法一个个闪过,既不能确定来自何人,也无法从中看出特别的故事。
“任何人都需要预约,小朋友。”她语带一丝威胁。杰斯知道这不是个能随便糊弄的角色。看上去像个花瓶,其实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拉达曼德在自己门前安插了个保镖。
杰斯端详了她一会儿,从她的头脑中选取了一个有说服力的名字。
“希尔沃克需要预约吗,如果他穿白色来?”
她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不需要,”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告诉拉达曼德·沃辛,他的蓝眼表弟詹森找他。”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冒充他亲戚的人?”可当她注视着他那对纯蓝色的眼睛时,他知道她已没有怀疑。
“我知道他从制造基地的创立中黑了多少钱,他还雇童工,钻了妈咪宝贝监视不到的空子。”
这个信息不是来自秘书的大脑,他终于在另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堂兄。这会儿,詹森已没工夫留意这个正盯着他看的女人,他在快速浏览拉达曼德的记忆。拉达曼德是天贼,来自父子遗传,毫无疑问;问题是,詹森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拉达曼德很聪明,他很清楚秘密就是财富。他现在仅仅是个行政区区长,可他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暗地里名闻遐迩,影响力甚至延伸到了首星的权力核心。权力滋生权力,别人以为你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害怕,越不敢反对你——拉达曼德深谙此道。没有人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总能抢占先机,破坏每一个针对他的密谋。首星到处留下了他阴谋的牺牲品。但现在,谋杀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更喜欢看那些自以为无所畏惧的人害怕他,看着他们意识到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有人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种时候,他们连灵魂都在颤抖。
对杰斯来说最糟糕的是,拉达曼德比他强大。拉达曼德记忆的力量比杰斯的自我强大。那些记忆涌进了詹森的脑海,仿佛成了他自己的记忆。杰斯体验着拉达曼德令别人屈服时的快感,也跟着欣喜若狂,仿佛他就是拉达曼德本人。
他一方面觉得飘飘然,另一方面,自我意识又对所做的一切无比反感。他记得他犯下的谋杀,记得他毁灭的生命,他忍受不了自己的脑海里有这样的记忆。我怎么可能做过这种事!杰斯无声地呐喊。怎么才能撤销我做过的这些事?
他叫出了声,让秘书警觉起来。不错,他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的孩子,而且他疯疯癫癫的,会突然陷入剧烈的痛苦中,因而显得更加危险。她缓缓起身,走到拉达曼德办公室门边。
杰斯终于读到了最底层的记忆,那是最邪恶的罪行,是他亲手犯下的谋杀。拉达曼德明白,通过掌握他人的秘密获利的人,他自己不能拥有秘密,至少不能是别人能够知晓的秘密。谁知道拉达曼德拥有心灵感应能力?当然是他的亲人。他谋杀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等等等等。先是一时冲动,在家里的游泳池里杀了哥哥。由于不可能在父亲和几个兄弟面前掩饰罪行(他们和他一样,也能读到他的记忆),于是他搜遍整栋房子,杀掉了每一个男性亲属。他还利用了大学图书馆的信息平台,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亲戚,那些同样拥有沃辛家的纯蓝色眼睛的人,将他们一一除掉。至于逃避法律的惩罚,那真是太容易了。他将一些权贵人物的信息卖给另一些权贵,让自己在后者眼里极其宝贵,不能损失。对那些不愿意跟他做交易的人,他就威胁要败坏他们的名誉,让他们不敢碰他。他的天贼亲戚中,只有两个人还活着。一个是住在遥远殖民地的塔尔博特,另一个就是星舰飞行员霍墨。让天贼们活不下去的正是这个霍墨,他死在了他自己制造的浩劫中。现在,拉达曼德安全了。双手沾满了父兄的血,可他安全了。
他没想到的是,十三年前,霍墨的遗孀会选择人工授精,怀上霍墨的儿子。拉达曼德没有预料到詹森的出现。可一旦他知道詹森活在人世,更要命的是知道了一切,那么——
“堂弟。”门的另一边,拉达曼德悄声道。
杰斯从拉达曼德心里读到了杀机。于是,在子弹射出之前,他便扑倒在地板上。
拉达曼德没有再次开枪,他正在读取詹森的记忆。杰斯看到自己的记忆展现在拉达曼德的脑海里,后者直扑唯一的目标:谁知道詹森拥有心灵感应能力。杰斯被动地想到了母亲,随即,他看到这一切传到了拉达曼德的心里。一不做二不休,拉达曼德决定把她一起杀掉。只要被人发现还有一种天贼可以在父子之间遗传,拉达曼德的完蛋就是迟早的事。
拉达曼德要是死了,这个星球就将毁灭。至少对拉达曼德来说,届时这个星球将毫无意义。他关心的只有自己。
詹森的脑海中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同时还有另一个人要杀母亲的念头。他再也受不了了,大吼一声,向拉达曼德冲了过去。拉达曼德闪身避开,大笑起来。
“来呀,小不点。打我个措手不及。”
我怎么才能想出一个他看不到的点子?不能把希望放在打对方个措手不及上。对方拥有更加强大的感应能力,所以他不能指望抢在对方前面。这是一盘棋,不想被对手将死,只能先将对方一军,迫使对方挪动另一颗棋子。
“你没有棋子。”拉达曼德说。他在杰斯的记忆中搜索他家的住址,轻而易举便找到了他的母亲。
“拉达曼德·沃辛是个天贼!”詹森大声喊道,“我也是。这是特种遗传,由父亲传给儿子!”
拉达曼德的秘书会信吗?她信了。拉达曼德别无选择。如果不先下手,她一定会杀死他,因为天贼是人类想象得到的最可恶的生物。她不再值得信任了。詹森只是个小孩子,对他没有直接的身体威胁,但那女人是个杀手,绝不能置之不理。
就在拉达曼德开枪打死秘书的当儿,詹森逃走了。拉达曼德需要时间掩盖罪行,以免受到谋杀的指控。詹森的时间够不够?
跑出拉达曼德的办公室是够了,跑出他的辖区也够。可拉达曼德知道他住哪儿,不管藏在什么地方都会把他挖出来。拉达曼德甚至在地下世界也有朋友。就算躲在墙老鼠中间,拉达曼德也能找到他。
詹森还能做什么?告发拉达曼德,那他自己也死定了。他只能像塔尔博特·沃辛那样,移民到许多光年以外的地方,离拉达曼德远远的。到了那里,他就构不成威胁了。
对于杰斯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想离开首星有两条路:参军或移民。两样都能避开拉达曼德。一旦加入舰队或是动身移民,就连拉达曼德也奈何不了他——首星的行政机关无权插手帝国一级的事务。
可他不能直奔殖民站。如果他一走了之,拉达曼德就会找到母亲并杀了她。得先把她救出来。她都这个年纪了,舰队不可能接纳她。只有殖民地会接受母亲。
他别无选择,只能立即回家。拉达曼德肯定知道詹森的想法,正在他回家的路上伺机而动,灭他的口。
一想到拉达曼德和死亡,刚刚得到的记忆又回到他的脑海。他记得在游泳池边打断哥哥的手臂,将他无助地摁在水里溺死。我没有哥哥,詹森对自己说。可他想起了拉达曼德的哥哥,以及他的死。他还记得趁父亲睡觉的时候,将一把刀插进他的眼窝,也记起了随之而来的巨大的享受之感。他被这些记忆压倒了。他受不了自己。那不是我的过去!他冲自己大喊,那不是我的过去!
可那些回忆太强大,他无法驾驭,没法无视历历在目的往事。蠕虫地铁飞快穿行于基岩中,绕过这个星球炽热的地心,他坐在车里哇哇大哭。哭声没有引起特别的骚动,人们早已习惯了蠕虫上的哭喊。
杰斯终于回到了家,母亲正气呼呼地等着他。“你干什么去了?电子管家说你去了星球的另一边,一天就用光了一半的食物预算!我们这个月拿什么填肚子?我早该好好管管你,你总是——”
接着她发现杰斯哭过,满脸通红。她惊讶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你真不该生下霍墨·沃辛的儿子。”杰斯说。
母亲茫然地看向依旧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电子管家。“你真顽皮,竟然逃学。监察员打电话来了。他们把这儿的房门封锁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你不在家里才解禁。”
詹森立即跑去打开门,用一张凳子挡住门以免它自动锁死。“他们找我干什么?”
“说和你第三题的答案有关。”
他没答完的那道题。
“他们说你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母亲说,“你得当心啊,霍墨。绝不要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别人会不高兴的。”
“我不是霍墨。”
她扬起眉毛,“你知道,他是个星舰飞行员。”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妈妈。”
“我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在这儿等着。我就喜欢这样——在你离开后,坐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我就喜欢这样,等你回到我身边。”
“妈妈,要是你现在不跟我一块走,我就永远回不来了。”
她转过身,“别威胁我,杰斯,这可不好玩。”
“就算监察员抓不到我,我也会落到妈咪宝贝手里。有个人在追我,他要杀我,他很厉害,他一定会得手。”
“别当真,你只是个孩子,杰斯。”
“他也想杀你。”
“人们不会滥杀无辜。”
杰斯爆发了。“是真的,妈妈!天贼都是杀人犯,他们说父亲杀了几十亿人。拉达曼德·沃辛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和所有堂兄弟。天贼都是杀手。他知道我回家了,还知道你也知情,所以要杀了我们灭口。他绝对做得出来!妈妈,我也是天贼。你把我生下来,就是把另一个潜在杀人犯带到了这个世上。”
她连忙紧紧捂住他的嘴,“门开着呢,其他人可不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要想活命,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可她没在听。她在等待,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等霍墨回来,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眼下的事态太复杂,她应付不了。她只会等霍墨回来。
“妈妈,他不会回来的,我们得去找他。”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别傻了,很多年前他就把我忘了。”
可杰斯知道,母亲疯了,所以她相信他。她相信他,于是他可以控制她。“我们要经历漫长的航行,才能找到爸爸。”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出家门。“是不是要注射森卡?是不是要休眠?我不喜欢睡觉。上回就是在睡觉的时候,这个世界全变了。”
“他们保证这次不会那样了。”
他们穿行于一条条长廊。一路上,杰斯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警官甚至妈咪宝贝拦住他们——拉达曼德会使出浑身解数,他会不择手段地找到詹森,阻止詹森。所以,当他畅通无阻地抵达当地的殖民站、带着母亲走进去时,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室温调节器在运转,殖民站里很舒适。大厅一端铺满墙面的发光面板上呈现着影像。此时播放的是长着大树的峭壁边缘,正值秋季,树叶都落了。远端的峡谷对面,一座山坡上长满色彩艳丽的树木。“这里是恩斯殖民地,”大厅轻声说,“又一个家乡。”接着,画面变成一座布满积雪的山丘,滑雪者正以疯狂的速度滑下斜坡。“麦考尔,永冬之境。”
“他在什么地方?”母亲问。
“在麦考尔捕捉星辰,将它们变成冰之光带回来。”画面出现了悬崖裂缝,里面有奇异的、不断增大的水晶,一名攀岩者正爬上去采摘。
詹森留她一个人看摘星,自己走向桌后的接待人员。“她今天不大舒服,但不介意长途旅行。”
从首星移民出去很容易。毕竟,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选择穿越五十光年,一觉醒来便置身于另一个星球,再也无法回到首星。而且那里没有森卡,只能经历正常的生命过程。“我们有地方给她。”
“要一个可以在露天随意走动的地方。”詹森说。那种需要穿增压服的殖民地不适合母亲。
“刚好有个正合适的地方。卡普里科恩,在一个有着黄色太阳的星系,和首星差不多。”
杰斯读取那个人的思想。卡普里科恩是他们本周的主推目的地,那儿需要大量矿工去开采铂金矿,还需要为他们服务的女人。不是杰斯理想中的星球。他在对方的记忆中搜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邓肯星怎么样?”詹森问。
男人叹了口气,“怎么不早说你有内部消息?邓肯星很好。”那个地方太好了,他们甚至没费力气去改造环境。
母亲来到他身边,“我们去哪里?”
“邓肯星。”詹森说,“是个好地方。”
“把这些文件签了。”男人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信息,用的还是古老的屏幕显示设备。大家都还以为殖民站用得起更好的设备呢。
姓名?职业?父母?地址?出生日期?男人向母亲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于是,她渐渐清醒了。婚姻状况?“丧偶。”她说。她转身看着詹森,“他没有在等我,杰斯,他已经死了。”
詹森注视着她的眼睛,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回答。母亲醒得真不是时候。男人笑着说:“当然是和儿子一起去吧。”
“当然。”母亲说。
就在那一刻,詹森意识到,他不想走。即使走出殖民站就会被捕或被杀,他也不愿去邓肯星。他绝不去宇宙的尽头,就此消失不见。母亲只有去殖民地才能平安,可他还有别的选择:服役。加入舰队,他不仅能保住小命,兴许还能成为星舰飞行员。和父亲一样。
“不。”杰斯说。
“这儿显示你是他的监护人。”男人对母亲说,“如果你坚持,他就得去。”
“我不去。”杰斯重复道。
“你要离开我,”她喊道,“绝对不行!”
“只有这样才能救你。”杰斯说。
“你有没有问过我,”她说,“我是不是愿意被救?”
杰斯比母亲更了解她自己。“他们会给你注射休眠药。”他说,“整个航行期间你都会休眠。”
这话勾起了母亲久远的记忆。休眠,清醒。以往,她醒来时会见到霍墨;可最后一次,她醒来了,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说:“我想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也去。”他撒谎。
“你不会。”她揭穿他,“你想丢下我一个人。你要离开我,就像你父亲做的那样。”
天哪。她不是天贼,却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怎么可能?不不,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害怕他会这样而已。醒来时看不到他,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我这是在伤害她,让她再受一次这种伤害。
“在这里输入你的个人代码。”男人说着,隔着桌子把一个键盘推到他们面前。
“我不去。”母亲说。
杰斯从她的记忆中找到代码,冷静地代为输入。那个男人有些警觉,但屏幕上显示代码无误,他耸了耸肩。“你们母子真是亲密啊。”他说,“女士,现在伸出手掌——”
母亲冷冷地看着詹森。“你准觉得这个老太婆疯了,干脆把她送去另一个星球了事。你这个小混蛋,我恨你,就像恨你父亲一样。你这个小杂种。”她转眼看着那个男人,“你知道他父亲是谁吗?”
男人耸耸肩。他当然知道,屏幕上显示着杰斯的个人资料。
“他是他老子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妈妈,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命。”
“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有权决定谁应该活着、怎样活法?”
就像拉达曼德。詹森又想起了那些死于非命的、他永远不会有的兄弟。但我不会利用我的天赋去杀戮,我会用它去拯救;我不是拉达曼德,也不是霍墨·沃辛。他读到了母亲的心声,知道她爱杰斯,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他、离开他。
“你留下,”他冷冷地说,“他们就会审讯你。”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她说。
“所以,你必须走。”
男人笑了,“在殖民地,一切都会严格保密。任何犯罪记录一笔勾销,没有起诉,不管你做过什么。那里意味着全新的开始。”
母亲转头看着他,“你们也能消除记忆吗?”
啊,是的,母亲,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怎么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我怎么才能忘记,我曾为了救你的命而一手毁掉你的人生?
“不能。”男人说,“一旦你从休眠中醒来,我们就会把记忆输回你的大脑。”
“你爱我吗?”母亲问。
男人一脸困惑。“她在对我说话。”杰斯说,“我爱你,妈妈。”
“那为什么等我醒来时,你却不在了?”
绝望之下,詹森用了一个他从未用过的办法:讲真话。“因为我不可能一辈子照顾你。”
“胡扯。”母亲说,“说到底,是我在用一辈子照顾你。”
那个男人不耐烦了,“伸出手掌,女士。”
她猛地把手放在读卡器上,“我去,你这个小混蛋,可你得跟我一块去!给他登记,他也去!”
“你不希望我一起去的,妈妈。”杰斯柔声道。
“请输入编码。”男人道。殖民站就是用来接收那些不愿前往的人的,他才不在乎詹森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杰斯输入了那个男人的编码,结果当然通不过。可杰斯知道,他会在屏幕上认出这个号码。他认出来了。
“你怎么知——”男人说,接着,他眯起了眼睛。“滚出去。”他说,“从这里滚出去!”
杰斯乐于服从。
“我恨你!”母亲在他身后喊道,“你比你老子还混蛋,我恨你一辈子!”
但愿这份恨意能支撑你活下去,詹森想。但愿这份恨意能让你神志清醒。你对我的恨,不会超过我对自己的。我就是拉达曼德,他干得出来的事,我也能。此时此刻,我难道不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吗?我把她送出了这个星球。是为了救她,一点不假,可我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走?我就是拉达曼德,我在重塑这个星球,在毁掉别人的生活以满足自我。我该死。我真希望自己死掉。(未完)
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7月刊,现已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