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颜阖：鲁国的贤人。傅卫灵公大子：给卫灵公太子作师傅。大（ｔàｉ）子：太子。）（颜阖将被请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而问于蘧伯玉曰：（蘧（ｑú）伯玉：卫国的贤大夫，名瑗，字伯玉。）“有人于此，其德天杀。（天杀：生就的凶残嗜杀。）（他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德行生就凶残嗜杀。）与之为无方，（与之：朝夕与共的意思。方：法度、规范。）则危吾国；（跟他朝夕与共如果不符合法度与规范，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如果合乎法度和规范，那又会危害自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其知（ｚｈì）：他们的智慧。）而不知其所以过。（其：“其”字的指代含意旧注指前句之有过者，认为公子自身无道，致使百姓有过，全句意思是，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出现过错。“其”字一说作反身自代讲，全句意思则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过错。姑备参考。译文从前一说。）（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却不了解别人为什么会出现过错。）若然者，吾奈之何？”（像这样的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形莫若就，（形：外表；与下句“心”相对文。就：靠拢，亲近。）心莫若和。（和：顺，含有顺其本性的意思，近似于疏导的含意。）（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虽然，之二者有患。（之：这。）（即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就不欲入，（入：关系太深。）和不欲出。（出：超出，过于显露，与上句“入”字对文。）（亲附他不要关系过密，疏导他不要心意太露。）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颠：仆倒，坠落。）为崩为蹶。（崩：毁坏。蹶：失败，挫折。联系前一句，“颠”、“灭”、“崩”、“蹶”均用指“形就而入”可能造成的恶果。）（外表亲附到关系过密，会招致颠仆毁灭，招致崩溃失败。）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ｗèｉ）：为了。本句两个“为”字跟上下三句的另六个“为”字含意不同，其他六个“为”字均是造成、招致的意思。）为妖为孽。（孽（ｎｉè）：灾害。）（内心顺性疏导显得太露，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也会招致祸害。）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彼且为无町畦，（町（ｔǐｎｇ）畦（ｑí）：田间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线。）亦与之为无町畦；（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彼且为无崖，（崖：山边或岸边，“无崖”喻指无边，没有约束。）亦与之为无崖。（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达之，（达：通达，指通过疏导与卫太子思想相通，逐步地使他走上正途。）入于无疵。（疵：病，这里指行动上的过失。）（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轨，便可进一步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怒：奋起。当：阻挡；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擋”，简化为“挡”。辙：车轮行过的印记。“车辙”犹言“车轮”。）（ 你不了解那螳螂吗？奋起它的臂膀去阻挡滚动的车轮，）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为是”，即自恃才能太高。）（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胜任，还自以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积：长期不断地。伐：夸耀。而：你。）几矣。（几：危险。）（警惕呀，谨慎呀！经常夸耀自己的才智而触犯了他，就危险了！）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生物：活物。）为其杀之之怒也；（为其杀之之怒也：唯恐它扑杀活物时而诱发残杀生物的怒气。）（你不了解那养虎的人吗？他从不敢用活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扑杀活物会激起老虎凶残的怒气；）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决：裂，撕开。）（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撕裂动物也会诱发老虎凶残的怒气。）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达：通晓、了解。）（知道老虎饥饱的时刻，通晓老虎暴戾凶残的秉性。）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异类：不同类。媚：喜爱。）顺也；（老虎与人不同类却向饲养人摇尾乞怜，原因就是养老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子，）故其杀者，逆也。（逆：反，触犯。）（而那些遭到虐杀的人，是因为触犯了老虎的性情。）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矢：屎，粪便。）以蜄盛溺。（蜄（ｓｈèｎ）：大蛤，这里指蛤壳。溺：尿。）（爱马的人，以精细的竹筐装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适有蚉仆缘，（蚉wén：“蚊”、“虻”两字之异体，即牛虻。仆缘：附着，指叮在马身上。）而拊之不时，（拊（ｆǔ）：拍击。）则缺衔毁首碎胸。（衔：马勒口，“缺衔”指咬断了勒口。首：辔头，“毁首”指挣断了辔头。胸：胸饰，“碎胸”指弄坏了络饰。）（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之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亡：失。“意有所至”是说本意在于爱马；“爱有所亡”是说失其所爱，适得其反。）可不慎邪！”（意在爱马却失其所爱，能够不谨慎吗！”）

       匠石之齐，（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至于曲辕，见栎社树。（栎（ｌì）：树名。社：土神。“栎社树”意思是把栎树当作社神。）（匠人石去齐国，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絜（ｘｉé）：用绳子计量周围。围：周长一尺。）（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头十丈粗，）其高临山，（临山：接近山巅。）十仞而后有枝，（仞：八尺。）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旁：通作“方”。）（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来造船可造十余艘。）观者如市，匠伯不顾，（匠伯：即匠石。“伯”这里用指工匠之长。）遂行不辍。（辍（ｃｈｕò）：中止，停。）（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涌去，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弟子厌观之，（厌：（厭）：满足，这个意义后代写作“餍”，今简化为“餍”。“厌观”意思是看了个够。）走及匠石，（走：跑。及：赶上。）（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斤：斧之一种，后称“锛”，即横口斧。）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可是先生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曰：“已矣，（已：止。“已矣”犹言“算了”。）勿言之矣！（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散木也，（散木：指不成材的树木。）以为舟则沈，（以为：即“以之为”，把它做成。沈（ｃｈéｎ）：同“沉”。）（ 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以为棺槨则速腐，（槨（ｇｕǒ）：“椁”字的异体，指棺外的套棺。）（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以为器则速毁，（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以为门户则液樠，（户：单扇的门。液：浸渍。樠（ｍáｎ）：松木心；“液樠”意思是像松木心那样液出树脂。一说为一树名，其心似松。）以为柱则蠹。（蠹（ｄù）：蛀蚀。）（用它做成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若是之寿：像这样的长寿。）（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寿延。”）匠石归，栎社见梦曰：（见（ｘｉàｎ）：拜见。“见梦”即梦中会见。）“女将恶乎比予哉？（比：比并，相提并论。“比予”即跟我相提并论。）（匠人石回到家里，梦见社树对他说：“你将用什么东西跟我相提并论呢？）若将比予于文木邪？（文：纹理，这个意义后代写作“纹”。“文木”即可用之木。）（你打算拿可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夫柤梨橘柚，（柤（ｚｈā）：楂。）果蓏之属，（蓏（ｌｕǒ）：瓜类植物的果实。属：类。）（那楂、梨、橘、柚都属于果树，）实熟则剥，（实：果实。剥：通作“攴（ｐō）”，用器物轻轻打落在地。）剥则辱；（辱：屈；意思是果树摘落果实后枝干就随意受人摧残。）（果实成熟就会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后枝干也就会遭受摧残，）大枝折，小枝泄。（泄（ｙè）：通作“抴”；“抴”亦写作“拽”，用力拉的意思。）（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丫被拽下来。）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以：因。苦其一生：使其一生受苦。）（这就是因为它们能结出鲜美果实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掊（ｐǒｕ）：打。）物莫不若是。（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来了世俗人们的打击。各种事物莫不如此。）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为予大用：这里隐含有“积无用而为大用”的哲理。正因为被人们视为无用之材，所以才保全了自身，这才成就我最大的用处。）（而且我寻求没有什么用处的办法已经很久很久了，几乎被砍死，这才保全住性命，无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处。）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够获得延年益寿这一最大的用处吗？）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相：看待。）（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这样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而几死之散人，（散人：不成材的人，相对“散木”说的。）又恶知散木！”（你不过是几近死亡的没有用处的人，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没有用处的树木呢！”）
   匠石觉而诊其梦。（诊：通作“畛”，告诉的意思。）（匠人石醒来后把梦中的情况告诉给他的弟子。）弟子曰：“趣取无用，（趣：意趣。“趣取”就是意在求取。）则为社何邪？”（为社何：意思是为什么做社树而让世人供奉。）（弟子说：“旨意在于求取无用，那么又做什么社树让世人瞻仰呢？”）曰：“密！（密：默，犹言“闭嘴”。）若无言！彼亦直寄焉，（直：通作“特”，仅只的意思。）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诟厉：辱骂、伤害。）（匠人石说：“闭嘴，别说了！它只不过是在寄托罢了，反而招致不了解自己的人的辱骂和伤害。）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翦（ｊｉǎｎ）：斩伐。）（如果它不做社树的话，它还不遭到砍伐吗？）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义：常理。喻：了解。）不亦远乎！”（况且它用来保全自己的办法与众不同，而用常理来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南伯子綦：人名，庄子寓言中人物。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省，地名。）（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乐，）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驷（ｓì）：一辆车套上四匹马。）隐将芘其所藾。（芘（ｐí）：通作“庇”，荫庇的意思。藾（ｌàｉ）：荫蔽。）（看见长着一棵出奇的大树，上千辆驾着四马的大车，荫蔽在大树树荫下歇息。）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拳曲：弯弯曲曲的样子。）（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扭扭的树枝并不可以用来做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槨；（轴：指木心。解：裂开。“轴解”意思是从木心向外裂开。一说“解”讲作“散”，指纹理松散不可用。槨：“椁”字的异体，外棺。）（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树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并不可以用来做棺椁；）咶其叶，（咶（ｓｈì）：通作“舐”，用舌添。）则口烂而为伤；（用舌舔一舔树叶，口舌溃烂受伤；）嗅之，则使人狂酲，（酲（ｃｈéｎｇ）：酒醉。）三日而不已。（已：止。）（用鼻闻一闻气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还醒不过来。）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子綦说：“这果真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木，以至长到这么高大。）嗟乎神人，（嗟乎：感叹声。）以此不材！”（以：如，这个意义后代写作“似”。） （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就像这不成材的树木呢！”）宋有荆氏者，（荆氏：地名。）宜楸柏桑。（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树、柏树、桑树的生长。）其拱把而上者，（拱：两手相合。把：一手所握。）求狙猴之杙者斩之；（杙（ｙì）：小木桩，用来系牲畜的。斩：指砍伐。）（树干长到一两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桩的人便把树木砍去；）三围四围，（围：一说指两臂合抱的长度。一说两手拇指和食指合拢起来的长度。）求高明之丽者斩之；（高名：指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丽：通作“”，栋，即屋之中梁。）（树干长到三、四围粗，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寻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树木砍去；）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椫（ｓｈàｎ）傍：指由独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树干长到七、八围粗，达官贵人富家商贾寻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树木砍去。）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所以它们始终不能终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解之：指祈祷神灵以消灾。颡（ｓｈǎｎｇ）：额。亢：高；“亢鼻”指鼻孔上仰。古人以高鼻折额、毛色不纯的牲畜和痔漏的人为不洁净，因而不用于祭祀。）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适：沉入河中以祭神。）（因此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此皆巫祝以知矣，（巫祝：巫师。）所以为不祥也。（以为：认为。）（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认为他们都是很不吉祥的。）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不过这正是“神人”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文中，关于树木“有用”而遭受伤害乃至夭亡，“无用”则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和时间的感慨，蕴含着庄子对世俗人生的独到发现，即人只有避免充当工具性的价值，才能保全和涵养完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