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

早上五点半我站到教室门口，学生全知道我来的目的。没错，就是逮李鸥洋。做班主任嘛，与学生斗其乐无穷，斗败他们你就省心了。你要欺负住学生，别叫学生欺负住你。李鸥洋的妈妈也是老师，教初中，也做班主任。为把儿子管好，她教过我几招，其中一招是“捏住他胳膊上一小块肉使劲拧”。我把这一招改造成用食指拇指提起他胳膊上一丁点肉使劲捏，与拧相比，少了旋转这一环节。有人总说不要体罚，那是干站着说话不腰疼。把学生像大爷一样供着，可不反了天。

今天是返校第一天，迟到的多，五点四十五了还有人没命地往教室跑。谢大兴差一分迟到，他两条胳膊朝后耷拉着，挺着胸脯，一头飞进教室，坐下后神色万分庆幸。五十六个学生已到了五十五个，李鸥洋的位子还空着。我把他放在最前头紧挨着讲台，比第一排还靠前。这个位子是专为特殊学生而设的，李鸥洋稳坐在这个位子上岿然不动，也算是一大奇葩了。

李鸥洋是挨打最多的一个，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打。这男生眼泪特别现成，泪水一涌就满了眼眶。他的两只眼睛不像是男生的，少见的温柔，每次打他我也心软，但没法。挨过打他回教室之前到卫生间洗把脸，迈着轻盈的步子面带微笑回教室，似乎被我叫过来给了什么好处。

这小子爱玩手机上网，偶而也弄副扑克或三国杀。钱是他攒下来的，攒两三个月买个二手机，没收了再买一个。为保护手机什么谎也撒，人又单纯，谎言一戳就破，还死不承认。

五点四十五他施施然而来，脑袋拨浪鼓似的，边走边东张西望，凭这张望的样子你会以为他是值周生。手指上还晃着个钥匙串，串上挂着个类似于饭卡的东西。乍一发现我，他双肩一耸，像是受惊了，擦擦鼻头小跑起来，跑到门口文质彬彬地冲我点下头，想进教室。

我腿一抬支在门框上，挡住他。

二、李鸥洋

尊敬的老师、各位同学：

晚上好！这一次又是我写检讨。这是本学期的第一份检讨，原因还是上个学期的老毛病，迟到。

在上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就保证过，决不把迟到的毛病带到下一个学期。可是，现在看来，我食言了，为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这一次迟到是在早上。假期里爸爸给我买了一块表，有了表的缘故，开学的第一个月我基本上没有迟到。但因为继承了上学期懒散的坏习惯，即使不迟到，也总是踩着点到。又因为有了表，我便更加放心，踩点踩的更准了。二十五日早晨，我基本和往常一样，二十五分起床，穿衣洗脸刷牙洗头，磕磕绊绊一直到了四十，才基本干完。因为平时也都是这个时间走，也从来没有迟到过，于是我直接无视了宿舍楼里几乎没人的事实，慢慢悠悠地往教室晃，旁边偶尔有一人冲过，我也全不在意。在四十三分多点，快四十四分的时候，我才进了教室，坐在那里，一点也没想我来晚了。谁知主任在我到之前已经查过了，见各个教室的人都基本来全了，作为相对于大众而来晚的我，自然是不幸的被她记成了迟到。

这次迟到，纵然我的懒散占了主要原因，但我至今仍不明白，主任为什么要提前记迟到？既然她四十三分查迟到，那要四十五分那个铃还有什么用？干脆把铃调到四十三分响。再者，平时一向都是四十五分记，今天却忽然改变，起码要通知一声啊。我四十就从宿舍出来了，她要提前告诉我是四十三分查迟到，我打死也不会四十四分到。可她偏偏不说，我也不是预言家，自然也就会因习惯晃到教室。可是，即使年级主任没有通知，我也应该早到，毕竟大家都到了，唯独剩我一个，我又不比他人少什么、差什么，我也应该到才对。绝大多数的人都到了，而唯独我不在，记我迟到也是情理之中的，这也算是对我打擦边球的一种警示吧！

三、任课老师

数学老师：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学生，只可惜聪明的学生不用功，用功的学生不聪明。李鸥洋岂止不用功，上课都不好好听。但令人惊奇的是，就算他前三十分钟不听课，头下课十分钟叫他解个难题，他眨巴会儿眼也能解出来。我算服这学生了。这孩子要是好好下功夫，说不定是陈景润第二。

今天第一节数学他又没听，忙着写检讨，遮遮掩掩偷着写。我知道这是个经常犯事儿的主，隔三差五写份检讨贴后面墙上。他的检讨很具观性赏性，我上完课就看一看，回办公室给别人讲讲。我当然不能任他写检讨，就从他书下把检讨抽走了。他抬头听了会儿课，坐着打起盹，两眼瞪着。全年级像他这样睁眼打盹的只他一人。我让他站起来去墙边，他在讲台旁，个子又高，挡着别人。他很听话去站着，其实站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他上学没兴趣，学习没目标。这么好的一块材料浪费着真让人心疼。下课后我把检讨还给他，他课间也没接着写，而是精神振奋地跑到张盼那说笑打闹。我怀疑他在谈恋爱。

英语老师：上午让他在门外站了半节课。他越来越叛逆，让到黑板上写单词，他说没背过。没背过就照老规矩去外面站着，有什么可说的。原先他流泪我还心软，现在见他流泪就讨厌。这么大个男生，高三了还不知道用功。半节课后让他进来，他还意意思思的，可能觉得站在外面是种解脱。明天单独查他，再背不过绝不客气。

物理老师：下午他倒是做了一张卷，最后一道大题就他做对了，用的方法很简单。我把他叫过来夸了夸。我感觉没什么异常啊，可能我不敏感，物理课他表现正常。

生物老师：我倒是注意到一个细节，上课他打开钱包数钱。数完若有所思，再数一遍叹了口气。他是不是琢磨着置大件？

体育老师：这种课他要再不欢那不有病了呀？学生们一说上体育课，下刀子也要上。

班主任：对李鸥洋绝不能放弃，还得抓紧。他只要肯学，本二不是问题。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学，很简单的道理。年级组长说过，什么时候学呆了学傻了，就是进状态了。

4、李鸥洋

课间我向来比较活跃，走东串西，说笑逗乐。学校的魅力就是课间一大堆人说话，畅所欲言，可恨班主任课间也不放过我们，也要进来转转看看，很败大伙的兴。她一来我就得赶紧溜回座位做用功状。这几天有个事得办，谢大兴看上了张盼，叫我给他造势。谢大兴要是把脸上的青春痘治下去，也许能迷住个把女生。可惜他脸上的痘联成纵队了。这小子一直拖累我，犯了事求我写检讨，当然不白写，他负责倒洗脚水。

张盼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一半男生对她有那个心。谢大兴不自量力，非让我对张盼提提他。我这人还是很有女生缘的，能和所有女生搭上话。我课间就坐到张盼前头夸谢大兴，还给她两个巧克力，说是大兴买的。张盼把巧克力直接退给谢大兴，便宜了这小子。他们没戏。高中没几个谈成的，我对这些没兴趣。但课间得找点事干吧，让自己动起来，才有意思。

其实我最期盼的是回宿舍，往床上一躺，拿出藏着的手机玩一玩，串串宿舍聊聊天，说点男生的粗话，那才过瘾。只是从回宿舍到熄灯才十五分钟，没说几句话就让上床。这时候谁能上得了床哇？值班老师查得死紧，拿大手电往宿舍里照，一照之下原形毕露。我就藏到卫生间里，默默蹲着玩手机。有回忘了往被子里放枕头，值班的见床上没人，就推卫生间的门，吓得我把手机往废纸篓里一塞，才侥幸躲过一劫。

不要怕学校得得严，再严也有漏洞。校外有小贩送东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小菜喝啤酒了打个电话就送到门上了，用个黑塑料袋子提回来，人不知鬼不觉。夜深人静了叫醒宿舍的人偷着吃点喝点，要的就是这个刺激。没逮着就是赚到。和老师斗其乐无穷，我就是在斗争中增长了才干。

5、家长

鸥洋这个迟到的毛病由来已久。我这段时间也在反思，终于找到根源了。他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都是我带他去学校。我第一节课没课，头上班把家里收拾收拾，掐着点进学校。他从小跟着我才养成了这个毛病。

他奶奶是老师，我也是老师。他回了家，走到哪奶奶跟到哪，玩电脑人家奶奶也要坐旁边凳子上问长问短，抓紧时间搞思想教育。我本身也做班主任，说着话不由地开始教育他。他烦透了。家和学校比，他宁可上学。学校和社会比，他宁可去社会上混。这孩子文闹，消极怠工。这回返校前他又说要退学，说高考扼杀人才，束缚着他。他要去东北看冰灯，一边走一边写小说挣稿费。我说他：鸥洋啊，你以为你是谁？你投过稿吗？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下来，你能去哪啊？纯粹白日做梦。

他就是异想天开，总想着外面的世界多么好，真让他去闯又没那个本事。今天早上他打回电话，旧话重提，说要退学闯社会。我估摸是又犯事了。李老师你千万把他捂住，不能让他乱跑。很快就要毕业，无论如何他上个大学我就放心了。他往家一打电话，我这心提留到嗓子眼，生怕又犯什么事。我就这么一个儿，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这两天我班里有个学生跑了，到现在还没找着。赶这点上他又说不念，我血压立马升高了。我宁可多看他几趟，多给点零花钱，多依着他，也得让他待下去。回了家更摁不住他，这么大个小子，又叛逆，说翻脸就翻脸。

6、李鸥洋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这是第几份检讨了，或许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学期写检讨最多的人一定还是我，并且大部分的检讨都是同一个原因——迟到。

这次迟到的主要原因在我，因为已经分析过不少次自身的原因，这里仅简要说明。由于上星期末和这星期初一直没有迟到过，并且以往早到二至四分钟，以至于我原本戒备的心就又松懈了下来。今天早晨五点半就醒了，因为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比较美好的梦，书上说，如果刚起来的时候不回忆，那么以后就再想也想不起来了。于是，就抓紧时间，想回忆起这个梦。毕竟，梦还有一定的预示未来的功能，大家可能都曾经历过一些似曾熟悉却根本没发生过的场面，这种场面就一定在梦里出现过……扯远了。由于回忆梦境，在三十三分左右才清醒过来，又在被子里窝了两分钟，结果直接导致了以后的迟到。我和劳委同时往教室跑，结果我却忽视了劳委体重和速度不成正比这个严重事实，一出宿舍楼，劳委就如饿急了的疯狗一般奔向教室，而我却只能在后面望其项背了。本来按大屏幕上那个表我是不会迟到了，可是我又忽视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时差的概念，在大屏幕2011年3月16日5点44分26秒的时候，上课铃竟极其卑鄙地先响了！本来已到教学楼门口的我只能望屏兴叹。

迟到的原因固然有很多，既无天时，又不得地利，更没有人和。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我起晚了，如果我早起5分，哪怕它有4分的时差，我也迟到不了。这次迟到，是因为我紧绷的神经又懈怠了。因这次失误，估计班里又丢了一分。我在此深表歉意。我以后一定不再迟到。哪怕迟到，也决不在早读迟到，决不丢分。

7、我

头上晚自习，李鸥洋没在，问谁谁也不知道。我一下子警觉起来，这小子不会跑了吧？赶紧让舍长回宿舍找，没有；去医务室找，也没有。那就有可能混出学校去网吧了。我叫上班长和体委，决定去附近的网吧找找，同时通知家长，快来学校。

李鸥洋有上网的前科。去年冬天他半夜里从三楼抱住窗户后面的排气管子出溜到院里，再跳墙出去，坐上电话约好的小三轮直奔网吧。那堵墙被上网的学生扒出个大豁口。玩到凌晨他再租车到校门口，冒充走读生大摇大摆进校上早自习。我奇怪他怎么上课净睡觉，闻闻身上又有烟味，百思不得其解。男生们有的真不知道，有的装不知道，联合起来共同抵抗老师。最后还是他自己犯了出来：他在网吧睡过了头，醒后一看，糟了，七点了。回来时我和家长正等他，他爸上去两个耳刮子，又是两脚，他才说了实话。据说他抱着排气管子向下出溜时还带着秒表，看看出溜到地面用多少时间。

我带着班长和劳委还没到校门口，见一个酷似李鸥洋的人施施然而来。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他吗，意态悠闲，像旅游回来。我冲上去大吼一声：“你去哪了？”他立时萎顿了。我一把采过他手里的袋子，向里一看，嗬！一个红皮证书，皮上印着三个字：帅哥证。我怒极反笑：高三了，你还有心情证明你帅啊？他忸怩无语。打发走班长和体委，我带着李鸥洋去值班室。

年级组长一眼瞥见鸥洋的裤兜鼓鼓囊囊：“把手机拿出来。”鸥洋急了，一捂裤兜：“没有。”年级组长上前一步就要搜，鸥洋急赤了脸：“搜身违法！”年级组长大高的个子，很魁梧，一听违法二字，大怒：“你在学校带手机违法不？我不搜你，你自己拿出来。你拿出来让看看是不是手机。”两人怒目而视。整个年级都怕年级组长，李鸥洋平时见了也是避着走，今个为保护手机胆壮了。我突然发现李鸥洋竟然和年级组长一般高，只不过瘦点。两年时间好快，刚上高一时，他才一米六。现在腮上长着几个青春痘，唇上两撇淡胡子。他站在墙角，和年级组长怒目对视，像只乍着颈毛的公鸡。

他兜里肯定是手机，这小子买了不下于六个手机了。自从不能跳墙上网后，他热衷于玩手机，没收一个隔段时间又弄一个。他还借给别人玩，他玩到两三点，然后叫醒谢大兴，谢大兴接着玩到起床。谢大兴家在山里，他妈赶来学校，痛心疾首，泪流满面：“大兴啊！你妈没出息，给你买不起手机，让你深更半夜等人家手机玩。你要在学习上有这股劲，我用得着大老远巴巴地跑到学校来哇？你要念，咱就念；不想念，这就收拾铺盖和我回家吧。”谢大兴“咕咚”跪下了。

李鸥洋站在墙角像棵松，不屈不挠。值班室充满火药味。我正琢磨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年级组长出手了。李鸥洋步步后退，躲避着凌厉的拳风，退到了窗户旁。他一步蹿上窗台，手扒窗框哭叫：“再打老子就跳了！”

8、家长

我和他爸爸对鸥洋一点法也没有。这孩子从小就爱玩，初中前两年，迷上看课外书，那种魔幻武打的书，天天偷着看。我查都查不过来，打也打不过，怎么劝也不听。上了初三，他玩了一次大的，把一本《九龙珠》裁成小条条，袖管里裤腿里裤腰里塞得都是，成万的小纸条呀，也不知道他怎么塞成的。气坏我了，把他身服往下一扒，下雪似的。气得我昏倒了，哎我一倒地他倒蔫了，说要是让他看完这本，他就好好学。那会离中考还有仨月。我就又给他买了本《九龙珠》，他花了一个黑夜一个白天看完了。还真学了仨月，最后考上了重点。

我常对他说，咱这一家子里都是大学生，你那几个堂哥北航的北航、南开的南开，你怎么着也得上个北航吧？他一听就急，嫌拿别人和他比。家里他姐姐谈了个对象，我们考虑着不同意，这小子说我们势利，闹了好几场。又不是他的事，他还特上心，帮他姐和对象通风报信。这孩子就是思想太怪异，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回带他回家，一家子不理他。他也不出门，连他奶奶也不去看，天天躺着睡，睡到中午也不起。他奶奶时常看个养生节目，见他嗜睡就给他买了许多药让吃，也不见好。睡了一周，不缺觉了，开始玩电脑打游戏，关在自己屋里，来了人也不吭声。他也知道半腰里回家不好，躲着不敢见人。一说让他回学校，他那脸阴得能拧出水，咣当把门子一关，也不开门也不吃饭，还得你求他。

心理医生说他是厌学，让他做了一套测试题，做完又说不是。我们带着他去看精神科，顺带着参观了精神病院。医生一看鸥洋那俩眼：你儿子什么病也没有，他愿意玩让他玩几天吧。这句话让我放了心，我猜他是装蒜呢，什么病也没有，就是想在家里玩。

我找了行家破了他的电脑密码，又破了他的游戏密码，原来他在玩一个大型游戏，几个人伙着玩的那种，他还是个头，分配任务什么的，这可能就是他千方百计赖在家里的原因。

他一气在家歇了三个月。我和他爸爸去柏林禅寺烧香，去找巫婆问他前程，都说这小子以后不但能上大学，还能拿双学位。算一回卦我心里舒服点，我迷上了这个，隔几天不算一算觉都睡不好。人家说过了年就会好转，没别的法，看过年后他怎么着吧。

9、谢大兴

李鸥洋走后，班里发生了刘达事件。

这男生是从上届退下来的，说是精神有问题，在家休了半年学，然后进了我们班。班里最用功的是这男生，绝早地来，晚晚地走。进了高三大伙拼了命地学，聪明的和不聪明的就见出差别来了。刘达的成绩逐渐下滑，从前面滑到中间，又开始向后滑。感觉这男生像撑着船死命地逆水而上似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在课桌上插了个小红旗，说要避避邪。鸥洋回家后他占了鸥洋的地方，为了听得更清楚。入秋了还有蚊子，教室里每晚放学后都喷杀虫剂。班里买了一瓶“诛达”，负责喷药的学生喷完后把瓶子随手一放，锁上门窗走了。刘达大早上进教室，一看桌上一瓶“诛达”，大怒，问是谁想灭他。此后嘴里骂骂咧咧，天天惹是生非。我和他隔两排桌，从没招惹过他，但那回自习课上他突然站起来指着我恐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吓得我做了好几夜恶梦，不敢在教室里学习。他问我们：“你们说我能考上本一不？”我们要说能，他不干：“你们胡说！明知道我这么不行，还骗我能考本一？你们骗人！”我们要说不能，他也不干：“你们瞧不起人！觉得我学习不行是吧？妈的你们瞅着，老子非要考个本一！”

在宿舍里他成宿地说梦话，我们提心吊胆，生怕他梦游起来杀了谁。老师让他家长来，他妈妈来了，要带他回去看病，他不走，说就快高考不能再耽误。他说上一届让他休学就是耍了他，要不他早进大学了。班里让他闹得人心惶惶，年级组长找他谈话，让他回家自己学去，他急了，大骂年级组长。家长走后他找年级组长算账：“妈的，你就让一个女人家这么大老远的来？”年级组长躲着不见他，让班主任想法打发走他。于是班主任召集了我们写材料，把刘达在宿舍的表现一条条写出来。这样叫来了校长、年级组长、家长，当着他们的面，班长带头说刘达在班里的表现，我说他在宿舍的表现，刘达哑口无言，突然神智清楚了。他向大伙道了歉，答应跟着家长回家。校长让他无事不得私自返校，高考时专人通知他。刘达走后，我们都很戚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都是很好的哥们，没想到他变成这样。

我还记得他刚来班里的样子，穿着一件大红T恤，笑时上嘴唇翘起，满口行唐话。他说要坚决捍卫行唐方言，拒不使用普通话。

10、我

没想到班里还潜伏着这么一对。

我趁着体育课去教室搜查闲书，走到第二排课桌，见桌上摊着一个本子，无意中一扫，看见几个字：献上了初吻。我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是什么本子，往前翻看起来。好一部完整的恋爱史！情节曲折细节饱满，大意是李琳坚持不懈地给周恒倒了三个月的开水，感动了对方，两人感情迅速升温，终于有了实质性进展。我猛想起一件事。年级组长晚上值班，见李琳和周恒结伴而行，组长认不清周恒，但记住了李琳。我问李琳时，她笑得直不起腰，坚称她是和外班一女生并排走。我当时没在意，一是李琳和周恒成绩差得太远，二是这女生长得太一般。现在从日记看来是真有其事，她嘲笑我们，自鸣得意，乐不可支。

这件事一定得处理。周恒是前几名的学生，绝不能被李琳拖下水。我给体育老师打了电话，李琳大汗淋漓地上来了，一见我手里的本子，全身的热汗嗖地没了，脸色惨白。面对日记，她供认不讳。接下来就好办了，我让她把家长叫来。她一语不发和我同往楼下值班室走，走到楼梯拐弯，她四顾无人，突然横身堵住我：“老师，你真的要开回我去？”我反问她：“那你说怎么办？”她堵着我不放我走，苦苦求情。我勃然大怒：“走开！反天了啊？”我冲到值班室往她家拨电话，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让家长领她回去。随后我放她回教室，暗地里叮嘱班长留点神。

周恒的家长我也通知到了，他家近，半小时后家长就到了。一见周恒，他爸从门后抄起一把笤帚就拍，边拍边骂：“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吃的？还谈恋爱！”一气拍了五六下，拍了周恒一脑袋土。我让家长先把周恒领回去，等处理了女生再说。

李琳爸爸下午两点才到。我得抓紧时间把事讲清，免得误了他们赶车。这个山里男人让我意外，这么年轻，我真不相信他有四个孩子。但那双手又苍老无比，确实是双辛苦操劳的手，每根手指都缠着白胶布。他双手哆嗦地看了几页日记，向下一摔，举起双手，先照自己脸上惊心动魄地刷了几巴掌，冲着李琳吼：“你看看我这双手！你还有脸谈恋爱？”他撤回手捂在脸上放声抽泣。

李琳一滴泪也不掉，突然对我说：“老师，你不去班里看看么？也不去厕所么？”我冷冷看着她：“赶紧跟你家长回去吧，免得误了车！”她见支我不开，转身对她爸一跪，砸得地面一忽悠。他爸不看她，站起来往外走。我想拉她起来，她扭转身子避开我，尾随她爸走了。

她家托人来说情，我坚决不听。这女生好大的胆儿！竟敢拉优秀学生下水！还献上了初吻！再进一步可能发生什么？她胆子太大了！

我给家长举了个例子。这件事是前几届发生的，我把故事地点放在与我们学校竞争激烈的一中。

11、恋爱事件

零五级的时候，一中某班出现了一对谈恋爱的，发展极其秘密。这种事老师们并不一定非要棒打鸳鸯，学生做得隐秘，学校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非得找事。再说那也属于隐私。事情是怎么败露的呢？寒假开学一个月后，女生和男生在外面谈话，没说几句，男生色变。女生一再追问，男生吓得不发一言。上课铃响后两人进入教室，显然都心不在焉。第二天女生请假出去看病，上午出去下午才回，脸色极黄。巧的是上午班主任也去同一妇科医院做检查，见女生躺在长椅上输液。班主任联系女生近来状态，专门去医院查了病例，原来是做了人流。她思前想后，也不敢对女生家长说，又怕女生落下毛病，就给她开了几天病假在宿舍休养。

这件事反映出几个问题：有学生利用假期在外面偷着开房；学生没有防护措施；男生不敢承担责任，真有事就吓坏了；家长不知情，学校也不敢对家长说，怕担责任。当然更可怕的是万一女生做流产落下后遗症呢？这已不是谁负责任的问题，而是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听完这个意味意长的故事，李琳的家长傻眼了。与他们同来的中学校长不易察觉地把眼皮慢慢垂下，表示赞同。

他们迅速办了转学。我通知周恒，可以返校了。

12、李鸥洋

正月里我去洗了半月车，我爸朋友开的。手上擦破了两处，脚也冻坏了，大冷天套着胶鞋，不冻坏才怪。我说的自力更生也不是干这种活，家长却把我送这地方来吃苦，似乎洗洗车扫扫街就能让我返校。

我之所以休学除了手机还有个原因。我的后桌是个叫小倩的女生，也姓聂。聂小倩上了高三一直失眠、害怕。听女生说聂小倩到了半夜就爬到别人铺上挤着睡。这女生天天眼泪汪汪，苦大仇深的样儿，长得又黑，坐在阴影里像个魂。我很郁闷。高考是什么？都说是通向成功的捷径，但大学毕业找不着工作的比比皆是。我觉得是教育体制有问题，每个中国人都知道有问题但还是一边骂着一边迎接高考。我不稀罕这个，那么几科书对我来说其实不是问题，但我就是讨厌这高考的阵势。所有人都可笑，家长、老师、学生，全在一个怪圈里身不由己地转。我想停下来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天下没有一个让人安宁的地方，所有人的意志都向东，你一个人向西，太难了。我背弃高考，就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所有人都觉得我怪异。最后让你屈服的不是暴力，而是集体意识。

在这个春天的夜里，我流泪了，觉得自己很孤独很孤独。游戏、上网、手机、课外书都提不起我的兴趣，回首往事，为之拼命挣扎的一切全是可笑的。

返校时距高考仅有六十天，教学楼内处处是血红的标语。惜光阴百日犹短，看众志成城拼搏第一；细安排一刻也长，比龙争虎斗谁为争锋？再露锋芒，宜将剩勇追穷寇；一展鸿图，不可沽名学霸王。让结局不留遗憾，让过程更加完美。笑看人生峰高处，唯有磨难多正果。勇者，必以决斗之勇气与五张试卷一决雌雄；懦夫，概以鼠目之寸光量人生此战必输无疑！挑战人生是我无悔的选择，决胜高考是我不懈的追求。效苏秦之刺股折桂还需苦战，学陶侃之惜时付出必有回报。激流勇进，乘风踏浪我欲搏击沧海横流；傲视群雄，飞鞭催马吾将痛饮黄龙美酒。卧虎藏龙地豪气干云秣马砺兵锋芒尽露，披星戴月时书香盈耳含英咀华学业必成。砺志报亲，拼十年寒窗挑灯苦读不畏难；笑书人生，携双亲期盼背水勇战定夺魁。意气风发，时光如梭看我少年学子六月追风去；风华正茂，云帆直挂令那美丽人生明朝入眼来。舍我其谁，群雄逐鹿鹿死谁手尚待一朝试锋芒；天南海北，万木争春春在何处但将今夕放眼量……高三楼里处处红彤彤，挂满了撩拨公牛的红布，我立刻头晕眼花，直想往外跑。所有学生出了教室就是小跑，一出教学楼就大跑，向餐厅冲时那叫狂奔。我看见了这样一幕：一男生进餐厅时差点撞上前面的女生，又刹不住车，情急之下抄起女生冲进餐厅。他们抱得很紧，这种情况放在电影里不发展成爱情才怪，可在这残酷的高三现实中，女生落地后直奔饭口，男生握着饼狼吞虎咽，最后大嘴一张，一盆粥飞流直下入了肚子，就餐过程不到三分钟。

13、聂小倩

第二次模拟之后就是高考了，可悲的是我根本学不下去了。考第一场语文时，我坐到考场，耳中突然传来怒骂：“傻屄！傻屄！傻屄！”一声紧似一声。我扔下卷子跑出考场，不知怎么来到了校门口。我用门卫的电话往家里打，让妈妈赶紧来接我。

这些天我坐在教室就听到有人骂我，男生也骂女生也骂，我并没得罪他们，他们可能是知道了我的秘密，觉得我傻。

谢大兴给我写了情书，想和我谈。我想了好几天，还是觉得学习重要，就拒绝了。我写了一张纸条，趁没人时放到他桌上。可悲的是他把我的纸条扔到地上了。我开始失眠，我得罪了他。男生女生都知道了，都骂我。

我问宿舍的女生，爱情是什么？她们嗤嗤地笑，说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我知道她们里头有谈着的，不过比李琳运气好，没被老师捉住。

我学不下去了。白天我鬼鬼祟祟贴着墙根进入教室，所有人都看着我，都知道李鸥洋向我求爱了，而我不能答应。但我拒绝了他又让全班耻笑。我长得很丑，有人追求竟然还拒绝，这不是装屄么！前排后排左边右边的同学都议论我，他们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食堂的大师傅也知道了，他们十分鄙视我，认为我没有装屄的资格。我这样的女生还知道拒绝。但我也不想拒绝啊，自从上次搬桌子李鸥洋替我捡起了掉在地下的书，我就知道他对我有意了。宿舍里女生们熄灯前照例谈论男的们，我哪里敢说有男生喜欢我了啊。老师会查，家长会着急，我这是怎么了？我拼命想把他轰出大脑，可是办不到。大师傅们一见是我打饭，就拉下口罩往我饭盆里甩鼻涕吐唾沫，长相酷似男生的何佳琳竟然钻进被窝骑在我身上做不堪入目的动作。

我是挣扎着学习，头晕脑胀，大脑生锈一样不再转动。我呆呆地盯着一道题，一盯一节课，下了课我痛苦地趴在课桌上，真想杀了自己。我辜负了家长的期望，全班都瞧不起我。我像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妈妈，快来救我！

14、谢大兴

这事儿和我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接触？我和她就有过一次接触，替她捡过一回书。她搬着桌子，桌上堆着书，走到我前头时书掉了，我替她捡起来放到桌上。当时她没反应啊！她好像是个不爱说话的女生，我捡了书她也没和我说一句话。

屈死我了！我什么时候给她写过情书？什么时候手拿玫瑰单腿下跪向她求爱？哪儿跟哪儿啊！我对天发誓，我什么也没干。

桌上的纸条？确实有过一张。我中午回到教室，看到桌上有个纸条，只有几个字：“我想好好学习。”不知道谁写的，没名字。我心想，谁跑我这里下保证来了？把我当成励志对象了？看看字猜不出谁的，就扔一边了。

这时候了谁有空议论她呀。她不和人说话，也不惹人，也不闹动静，她没有可供议论的事儿呀！被议论也得有资本吧？

这事和我没关系。我真的不知道她对我有这个想法。

我保证不在班里传播这件事。

15、家长

老师啊，老师啊！她爸爸也不在家，放下电话吓得我双腿发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我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啊。孩子是中邪了还是怎么了？

她从小到大没让我操过一点心，懂事得很。她常对我说：妈，我肯定给你争气，我要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挣了钱就接你们和我住一起，再出钱让我弟弟上学。我哪知道她出这样的事啊！

我把她接回家，睡觉时搂着她，慢慢的一点一点安慰她。我也带她去县医院看了看，人家让吃点安神补脑的药。心理医生？那得去市里，我问了问，说是四百一小时，去不起啊！她就是性格内向，喜欢上了别人又觉得是犯错，压抑着才成了这样。我一直劝她，就算咱谈起来也不是罪过，别人也保不准有这个心思，这有什么丢人的？老师啊，说来说去也就这么点事，我也不敢让她老在家里耽误，还是送她回学校吧，老师多给做做工作，我宁可多跑几趟看看她。这是自己家里做的粉条，我们那里种山药的多，家家做粉，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不行，老麻烦你我过意不去，有情况及时联系。

16、我

男生们晚自习下课后爱去操场跑几圈，吼几声宣泄宣泄。每天这个时候操场都是鬼哭狼嚎的，跑出一身汗，回宿舍冲一下很快就睡了。李鸥洋这种不爱运动的人也运动起来了，他不但吼，还跳跃着去扒足球射门的那个框子，结果扒倒了，铁框子砸中他下巴，粉碎性骨折。

这可怎么办？离高考还有三天。他家长请假从赞皇赶过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做了手术的第二天他妈妈就到教室拿了他的书放到病床上去了，让我这做老师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妈妈说：不这么着怎么着啊？我不敢让他复习啊！这一年为他我头发变得花白，还贫血、肝回声增粗、胆囊炎，好歹熬到了这时候，马上就要解放。他走不了得要了我的命。无论如何得让他参加高考，我对他也没有多大指望，走个学校就知足了。这还不敢让他奶奶知道哩，一知道还不犯心脏病啊！他姐姐正坐月子，我也没空伺候人家，全部的精力都投到他身上了。我是好歹也得让他参加了高考，哪怕他挂着吊瓶，只要能挪动，我就得把他送进考场。

我结合李鸥洋之事开了个班会：“同学们，你们一定得珍爱自己！高考是国家选拔人才的大典，同学们躬逢其盛，无比幸运。到那一天，警察都为同学们开路，天公也来助兴。根据历年来高考的天气规律，那几天多数有雨，真是俗话说的‘贵人出行，云雨相从’。同学们，我参加高考那两天，正考着语文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之时突然停电了，以致耽误了我们十来分钟不能答卷子。去年考完最后一场又是暴雨，我带着学生卷起裤腿步行了好几百米才上了车，路上全是齐膝的水。今年又将如何？还得有雨。可见每年考生中确实有不少贵人。同学们，你们现在无比宝贵，剧烈的运动最好不要做，这一学期体育课上的蓝球都停了，就是要保障同学们的身体安全。从今天开始，晚自习之后赶紧回宿舍静卧，少运动多休息，睡不着就眯着。鸥洋就是前车之鉴，他现在正躺在病床上呻吟，脑袋缠得像个木乃伊。”一阵哄笑。

17、我

考点所在的一条街被戒严，街两头抻上绳子禁止过车，街上的商铺禁止营业。一个行色匆匆的老头钻进警戒线向某商铺走去，随即返回，边走边打电话：“人家店没开啊！这条街上许多警察，还戒严起来啦！……谁知道咋啦，可能杀人了吧……”钻出警戒线匆匆走了。

学生们很冷静，从车上下来后，各班自动围成一圈，手摞着手，高喊三声：“必胜！必胜！必胜！”踌躇满志进入考点。这阵势吓坏了县中的学生，他们本来站在考点前的高坡上，听见吼声自动退下来站到低地上，惶恐而艳羡地看着我们，他们自惭形秽。即便是县中的老师，在我们面前也是讪讪的，他们为自己手里没好种子而自卑。

不少家长也来送考。头考前有家长要学生的准考证号，在家里烧香磕头请神仙保佑。又有家长跑去北京听讲座，抄回来一些题，据说高考必有，这些题神秘地在学生中流传。学生们遵从家长嘱托，佩戴着各种求来的神符。学生入场不久，突然谢大兴飞跑出来，说准考证丢了。风掀起他紧揪揪地白衬衫，露出一条大红腰带。我也很急，要和学校联系开证明信，却瞥见一家长拿着个证在四处询问，正是谢大兴的准考证。于是他又露着红腰带飞跑进去了，由我对家长没口子的道谢。

刘达来得很早，他住在离校不远的小旅馆，由他妈妈陪着过来。其实说他陪着他妈妈更确切，过马路时他小心地四处张望，护着他妈妈慢慢走。娘俩各背一个大包，逃难似的。他穿着印有学校名字的蓝色T恤，背包把衣服掣得往一边歪着。他冷淡地看着同学围成一圈喊“必胜”，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向他打招呼，他表现很冷淡。

李鸥洋的到场很引人注目。他不能转脖子，满头都是白纱。他爸妈一左一右扶着他，慢慢从马路东头而来。这场面很悲壮，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一向爱闹的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以这种方式上考场。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他步子慌乱，两脚拌蒜。在考点入口，两个同学接过他，搀着向里走去。

送考老师坐在马路牙子上，坐着各种培训辅导招生机构发的宣传材料。捡垃圾的提着蛇皮袋子在人群中穿梭，很快满载而归。为打发漫长的时间，我们买了西瓜甜瓜桃子，又买了扑克，就着满地的宣传材料又是吃喝又是打升级。

天很热，万里无云，我疑心今年不下雨了，这天儿不像个下雨的架势。武老师说：“那可说不清，你看西边不是有块云彩？”我们都仰头向西天看，一朵状如楼阁的云彩冉冉而来。“不怕，云彩向东，忽雷闪电一场空。”正说着，那朵云忽悠一下向南去了。武老师站起来：“不好，云彩向南，大雨冲翻船！”我们立即收拾东西向能避雨的地方转移。果然，杂着泥土腥气的狂风扑地而来，乌云瞬间铺满天空，家长们四散奔逃，扑向另一条街上的店铺。我们挤在送考车上接着打升级。

狂雨击打着车顶，发出暴响，像无数只巴掌在车顶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