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个梦境写起——简析《罪与罚》中由梦表现出的人物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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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这篇作品中,有许多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景或者对话,其中给人印象极为深刻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四个梦境,作者充分利用了梦的象征作用和艺术潜力,使其成为解读作品的许多线索中的一条,循着这条线索溯流而上,我们可以借以窥探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以前,这时他已经是一个病人了,他曾经做过一个虐马的梦。他梦见的是童年记忆中一个酒店的门口
在《罪与罚》所描写的四个梦境中都出现了受虐的女性,在这个梦中则以母马的形象出现,在这样一个典型的狂欢化的场景:广场型的环境,鱼龙混杂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声音。但是这个时候,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即在又不在这个场景之中,他的真实自我和梦中的自我处于分离状态,梦中的他处于童年时代这一点也将他们拉开了距离。梦中所有人都对这匹受难的母马报以冷漠和讪笑的时候,唯有童年的“我”吻起它血淋淋的头,并发狂的向马车夫冲去,但这种行为究竟是不是主人公的立场?我认为,在长期以来处于贫病交加之中的主人公的阅世经历中,存在着太多因果报应以外的因素,那就是现实世界中一种非道德的必然性与人类道德秩序的冲突。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拥有比道德低劣的人更顺遂的命运。然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超人理论并没有打破框架从而跳出思想的樊笼,据说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拿破仑三世,《罪与罚》中主人公正是将拿破仑这个人物作为他超人理论的支撑,这种超人理论很像尼采所说的“强健的生命”对“病弱的生命”的一种支配,拉斯柯尔尼科夫所希望的是建立一种人类的非道德秩序借以对抗生命中非道德的必然性,其实他在现实中扮演的正是马车夫这个角色,至少是他所希望扮演的。车夫与母马之间正是男性对女性,主人对奴隶,人类对动物,强健对病弱的一种的压迫关系,这些关系都是应该平等,却都在现实中存在严重的不平衡现象,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并不是摒弃了这种病态关系,而是希望自己能处在翘翘板的另外一头。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第二个梦境也能体现出这样一种思想。这个梦很短,没有前一个那么丰富,他梦见有人在殴打女房东,也有嘈杂的打架、哀嚎和谩骂声,只不过这次被虐的主人公变成了女房东。本书开头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出场就是在躲避她,她逼讨房租,威吓诉苦都让主人公很反感,这个梦境就成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愿望的达成。杀死当铺的老太婆的罪案顺利达成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形成了短暂的幻觉,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种“强健的生命”而能对这样一些曾经站在高等地位的人形成统治和支配。但是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当铺的老太婆时发生了一个意外,那就是丽扎韦塔意外的闯入及无辜的死亡,这清楚地昭示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希望对抗恶的同时也创造了新的恶,而在第一个梦中,童年的他并没有形成这样一种以恶抗恶的意识。在那个狂欢化的场景中童年的“我”从最初的游离到最后的加入,都对这种现象感到悲伤,当母马被打死,他哭着、吻着它的头的动作,不仅实现了对那个叫嚣的、处于主宰地位的马车夫的脱冕,同时也是给自己的加冕,获得这种冠冕的理由就是他具有普世意义的悲悯。正是这种情绪造成了现实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某种程度上的人性复苏,梦醒之后他马上对自己的犯罪计划产生了动摇,然而显然它并没有成为主人公心目中更显性的一种思想,也没能阻止他后来的犯罪行为,但是他确实是主人公潜意识中的善的构成,从而成为形成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生命未完成性的重要因素。
第三个梦境的形成更加确定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这种未完成性。这个梦也很短,他梦见了他杀死的那个老太太坐在凳子上,头低低的一直笑,而他一直拿着斧子去劈她,却怎么也不能将她砍死,他看见通道上、楼梯上和平台上都站满了人,并发出阵阵笑声和窃窃私语。面对这种情形,梦中的他不由得落荒而逃。这个梦境正呼应了他在犯罪之后对他自己超人理论反复无常的肯定和否定,他不由地说:“我想尽快地跨过……我杀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则!我破坏了一个原则,但跨没跨过去,还是停留在这一边……我只会杀人”④。在梦中,他深刻的感觉到了这种理论的无能和荒谬,在内心深处他没能踏过那条无形的道德底线而形成他论述的枭雄人格。只要他的生命还在继续,我们就不能将一个人定义为某种类型,因为他的生命还有无限的可能性,这个梦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转折之梦,引领他去探索他生命中另一方面的未完成性,正在这一个转折点上,主人公遇见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
巴赫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可以比作一个教堂,里面存在着形形色色的人,正是这些人的对话构成了小说中的各种声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性小说中,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也是一个很复杂的声音。《罪与罚》快结尾的时候,写到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临死前的一个双重梦境。那是一个非常优美的环境中的一口棺木,棺木中是一个十四岁的投河自尽的少女。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在这个受尽凌辱的少女身上看见了和周遭的平静迥然不同的景象,有黑夜的恐怖,狂风的怒号和蛮横的辱骂。这时他似乎醒了过来,又似乎是从里重的梦境中醒到了外重的梦境,就在他住的旅店,走廊里他看到了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同样备受凌虐。最后在他的床上,这个五岁的小女孩露出了一种雏妓的表情将他彻底惊醒,之后不久,他便在一座桥上开枪自尽了。
现实生活中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很受这样的年轻少女的吸引。但其实我觉得他对这样年轻少女,像家中的女仆,杜尼雅或者他十六岁的小未婚妻所产生的情欲,本质上是一种凌虐的欲望。在家里,他富有却年长的妻子在支配、控制着他,他希望能通过对比他更弱小的少女的驾驭来获得一种自我认同和心理平衡。但是当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想借机获得一种自由的时候,他却把这种平衡打破了,他的变态心理和卑劣的欲望因为失去了借口暴露无疑。他自己也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堕落,其实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希望助长自己畸形的欲望,他的百般辩解都体现了一种抑制,他希望能够进行一种自我抑制或者是自我拯救,但明显不能实现。所以他转而向外,对杜尼娅的紧追不舍正是他对外界求救的一种表现,他希望能够有人让他获得拯救,杜尼娅是理想的人选。但在另一方面,他内心中凌虐的欲望却仍在啃噬着他的良心。他在知道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秘密的时候对杜尼娅的勒索和强奸未遂都证明了在他心里两种力量的拉扯中,善的一方并没有占据上风。
然而当杜尼娅斩钉截铁的说出不爱他,永远也不爱的时候,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放走了她,也放弃了对命运的反抗。这时候他做的梦,正是在他意识的最后一刻形成的危机之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描画的,同样是梅尼普体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的梦境中也存在着那种尖锐的对立,魅力与恐怖,温顺与凌辱,单纯与放荡。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曾经隔着墙听见索尼雅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对话,索尼雅虽然是身份低下的妓女,但是当她给拉斯柯尔尼科夫宣读《圣经》中拉撒路复活的故事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与拉撒路复活的故事形成了一种互文性的效果。拉斯柯尔尼科夫如同百病缠身的拉撒路,是索尼雅将他带到了信仰中,她此时就成了基督的力量的化身,在《罪与罚》一书中他们两个人都实现了复活,如同《约翰福音》中拉撒路复活和基督复活的模式。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其实也在期盼着这种拯救,然而在梦里,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看见了那些受凌辱的女孩,但是他看见了她们的肉体却无法接近,因为死了或者太小,他看见了她们的精神,或者死了,或者完全的堕落。他发现在这样的情境中,面对着他的罪行,他的心已经无法从什么地方获得拯救,就像索尼雅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拯救一样。如果说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梦使他获得新生,那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的梦无疑将他引入死亡。之前拉斯柯尔尼科夫问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会不会开枪自杀时,他曾斩钉截铁的说自己怕死,然而在最后,他用来打死自己的武器,就是被杜尼娅带出来的,他的亡妻玛尔法的那支手枪,虽然怕死,他发现他已经没办法真正活下去了。
茨威格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的时候说道:“在他的生涯中人们总是感觉到,幽暗的命运之神的嗜好就是要在最强者身上显示出它的强大”⑤。面对命运对他一次次的戏弄和打击,陀思妥耶夫斯基都还以他独有的顽强与深沉。我们无法穷尽他的作品的无限可能性,却都能看到每个人物背后,那横亘着的永恒的黑夜放射出的,永恒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