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嫲嫲

文/爽仔

那年，阿嫲还很健康。她一个人，在家里忙这忙那，擦桌子、擦地板、擦墙壁。没事干的时候，阿嫲喜欢一个人看潮剧，到楼下和门房喝茶聊天，偶尔会去买买彩票。曾经以为，嫲嫲很健康，她会活到一百岁。

记忆中的阿嫲，总是很漂亮，一直到八十岁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六十几岁的样子。阿嫲是个很会打扮自己的人，她过一段时间就会悄悄给自己的头发染色、上卷，有时是去理发店，有时是自己在家弄，这使得她的头发永远乌黑亮丽。阿嫲也喜欢首饰，她戴着耳环、玉镯、项链，阿嫲摸我的手的时候，玉镯就会一直咯噔咯噔得响。

小的时候，我有点怕嫲嫲，尤其怕她给我洗澡。因为她每次都嫌我脏，会很用力地给我搓澡泥，搓得我全身通红，痛着忍着不敢喊。长大后，觉得阿嫲变得特别慈祥，除了偶尔几句“短命猫仔”，她从来不骂人。妈妈说，你爸会变好，都是因为阿嫲。

阿嫲是个爱猫的人，不知是不是隔代遗传的原因，她的孙子孙女们各个爱猫。最多的时候，阿嫲家里养了一窝猫，后来长期稳定在三只左右。阿嫲最喜欢有几只猫，一只是最老最老的大白猫，从长平带到了丹霞，它总是蹲在那里俯瞰来来往往的人，它的胡须也越来越长，它的孩子长了一代又一代。大白猫不在了，阿嫲不知又从哪里抱来了一只阴阳眼，阴阳眼同时也是卷尾猫。卷尾猫长得很漂亮，但有点怕人。但是阿嫲很疼这只卷尾猫，阿嫲说过来，卷尾猫就会过去跳到阿嫲身上。我觉得阿嫲养猫很有一套，猫咪都会很听话地上厕所，也会很乖地让阿嫲抱。当然，当猫咪乱撒尿乱抓人的时候，阿嫲就会拿着拖鞋追着跑，一边喊：“拍死你，真是短命猫仔”。阿嫲还在家里养金鱼、养鹦鹉，还养过鸽子和兔子。当阿嫲病重的时候，这些金鱼、鹦鹉、猫咪，也都奇怪地病倒或跑丢了。我想，阿嫲喜欢小动物，小动物也很爱她。

冬天的阿嫲，是过年时操劳的阿嫲。

过年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要守岁，阿嫲是几乎守到天明。从大年二十几开始，阿嫲就忙碌起来了。一直到了除夕夜，阿嫲还说家里很多没收拾，于是就在擦擦洗洗中迎来了农历新年。第二日子女们听见了，总要说上几句，但阿嫲只是笑笑，或许，这就是阿嫲迎接新年的方式吧。阿嫲说钟点工擦不干净，是啊，谁都没有阿嫲做的干净。一到过年，阿嫲是连墙壁都嫌脏，都要擦的。家里那么大的墙，阿嫲就一点一点擦，不管擦了有没有亮一点，阿嫲就是很高兴。后来阿嫲老了，有些地方没能擦到，她就好像心里有疙瘩一样。过年的时候，阿嫲也照例要擦地板，每个角落都不放过。阿嫲擦地板的时候，是不用拖把的，她习惯用抹布擦。阿嫲家的地板是黑色砖块铺成的，阿嫲就数着砖块擦。我是干过几回的，每次一抬头看见还有那么多砖没擦就很绝望。或许，阿嫲都想好了，地板干净了，第二天过年，即便拖鞋不够了，大家也可以光着脚进来。家里挂着的安丽姐姐和达华哥哥留下的元宵灯，阿嫲每年这个时候也要擦上一回。那挂在墙上的老钟，已经陪阿嫲度过多少个这样的除夕夜？

过年的时候，阿嫲喜欢上市场买花。她尤其爱蝴蝶兰，每次都要捧回那么一两盆，或是淡紫，或是桃红。过年阿嫲会自己在家做红桃粿菜头粿鼠曲粿煮白果。我最爱吃她做的绿豆馅的红桃粿，爸爸说，那是阿嫲的独创。

过年的时候，阿嫲家总是很热闹。很久很久以前，过年了大家都会在嫲嫲家吃饭，那人可多了，要三桌，大人两桌，小孩一桌。掌勺的人往往是家里最会煮饭的人，譬如二婶，切鹅肉的往往是刀工最好的那个，譬如二伯和我爸。整个厨房里里外外忙碌的就有五六个人，不大的客厅挤满了人，可要洗起碗来也是相当累的。当大人们在外面做饭喝茶的时候，小孩子则由昀姐领头带了冲向阿嫲的小房间，玩起各种游戏来。有一次在嫲嫲房间里玩捉迷藏，我们就躲在衣柜、衣架后面。同样的游戏在安丽姐姐达华哥哥的房间也玩过，但房间太小没处躲，只好几个人都站到床上去，任凭底下的人乱摸。后来我们大都上学了，过年的夜里，小小走廊堆满了写作业的学生仔，外头的大人依旧忙着做饭喝茶。那个时候，阿嫲家有着特有的热闹。

后来，渐渐的大家也不在嫲嫲家吃饭了。年初一的清晨，阿嫲忙碌一夜后早早醒来，坐在焕然一新的屋子里，等着她的儿女子孙一家一家地来拜年。一边念着数着，今天谁谁谁还没来呢。后来，小孩子即便聚在一起也不玩耍了，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不再亲密。每当孩子们呆坐的时候，大人们就会说，谁谁谁又长高了，谁谁谁又变漂亮了。再后来，人总是聚不齐了，但我却喜欢上每年在阿嫲家的这一聚。即便只是听人说话，我也感到温馨，这是一年到头的团聚，是聚一年珍惜一年。不变的是，大家年年都围在一起喝茶，阿嫲不多说话，她只是喜欢拿着那个糖果盒，把各种糖果塞到我们的手里。我还记得那个盒子有着好看的棕褐色，盒子里的橄榄啊、利是糖啊、白兔糖啊，都是阿嫲为了过年特地去买的。

夏天的阿嫲，是悠闲自在的嫲嫲。

阿嫲很怕热，夏天的时候她会穿个凉背心，然后把房间里的空调开着。阿嫲说了，房间里的空调风会吹到外面来，可是外面还是很热。晚上阿嫲睡觉的时候她把空调和风扇都开着，还不喜欢盖被子。阿嫲也很省，到夏天的时候尤其省。吃饭的东西总不舍得丢掉，对着发霉的食物，阿嫲还说热了还能吃。每次二婶来了，总要帮着阿嫲清理冰箱。每次都要偷偷丢掉，不能让阿嫲知道。有几次被阿嫲发现了，她又抢过来放冰箱，说没坏。

夏日炎炎，阿嫲家的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我喜欢捧着作业，进入阿嫲的弥漫着花露水味道的房间，听着阿嫲有节奏的呼吸声写着作业。有时阿嫲去睡觉，我就一个人在外面冲茶，听老钟在每个整点和半点的时候报时。阿嫲家的午后，竟是如此安祥。

夏天，我更多时候是陪着嫲嫲喝茶聊天。阿嫲最会讲古，讲她小时候的艰苦日子，讲她的孩子小时候的艰苦日子。

阿嫲会讲小时候老嫲偏心，老舅干了坏事挨批评的却是阿嫲。阿嫲总是说老舅很“孬”，阿嫲还会讲她一个人要挑很多东西进城回乡，要走好久的路。阿嫲还讲那年国民党进大南山，她和好多人都躲到山洞里，阿公却拿着枪，一点都不怕。更多时候她会讲她的孩子的故事，讲大伯小时候很聪明，是孩子王，特别会讲古，每次都有一堆孩子围着他。然后阿嫲摇摇头，说不知道现在怎么话变得那么少。阿嫲还说了二姑小时候很懂事，一手抱三姑一手拉爸爸。阿嫲还说大姑掉进屎坑，二姑掉进坞桥溪，每次说起这段阿嫲就要笑。阿嫲又说起三姑丈人很好，两人应该“重来合”。阿嫲又讲旧时穷，要带孩子们去菜市场捡菜叶，回来洗了吃，晚上也要去一次，黑漆漆的，还要捡米。阿嫲讲起苦来，却总是苦中带着乐的，即便是有泪，那泪花也是含着笑的。

阿嫲讲的很多故事都是不断重复的故事，有的故事她讲了又讲，但每次都是跟第一次讲一样。阿嫲最爱跟我讲爸爸给老舅做孩子那段。阿嫲说，那时爸爸已经给老舅做孩子很久了，有一天她对阿公说，不行，我要去看看孩子养的怎么样了，结果一看吓一跳。阿嫲说爸爸肚子吃的大大的，但身上却都是骨头。阿嫲说，惨呐，奴仔细细懂乜介！食也是食番薯水，地个食有饱？阿嫲说还好她去看了一眼，要不然这个孩子就会养没了。阿嫲也会讲我的故事，阿嫲说我小时候很乖，自己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然后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阿嫲说她生病了我会用给她递水，还说要给阿嫲捶背。阿嫲还笑我，说有人给我吃的，我什么也不说就放进口袋。还说我特别爱进婕姐姐的房间。每当讲到这一段，阿嫲总会模仿我的声音：“我爱入二婶个房哩！我爱入二婶个房哩！”然后阿嫲就一直笑，摸摸我的手。阿嫲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月亮一样。

好多故事没来得及听阿嫲讲，但每次回家乡，那里山茶花却年年盛开。阿嫲若是知道，也会很开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