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錾碑* [青涩散文/纪念一个童年玩伴]
一条平凡的小路,弯弯曲曲地,从这个甘榜*里通到一间錾石碑的工厂去。
每天清晨,都有许多赤裸的脚板,在这条平凡的小路上踏过。这些赤裸的脚板,有老年的、
有中年人的、也有少年人的。
每天黄昏,这许多相同的脚板再一次踏过平凡的小路回家。脚板上沾满了石尘,依稀为小路
留下点点白斑。
清晨的脚板,从甘榜到工厂。——蹒跚、沉重、忧郁。
黄昏的脚板,从工厂回到甘榜。——更蹒跚、更沉重、更忧郁。
每天每天,他们都在这平凡的小路上走过。他们没有什么假日,他们只能刻苦地劳作,在那
个錾石碑的工厂里。
那个他们称为“工厂”的,其实没有一丝“厂”的样子。它的所在地既不是在甘榜里,也
不设在城市,只能称之为“半城乡”,也就是在一排破败的屋子旁边,用几根柱子把屋顶撑了起
来,那屋顶是以木板参杂着沙厘*之类拼凑而成。像这么一个样儿,与其称为工厂,毋宁说是棚
子来得恰当一些。
棚子里满堆着各种形状的石块,錾碑匠们,每一天都厕身在那些石块堆中,双手紧握着錾锥
与铁锤,全神贯注地在石块上镌刻着几行已经成为公式的文字。
他们之中,也有唸过三两年书,认识几个方块字的。即使没有唸过书的,也能把眼睛闭起
来,唸出每一块石碑上的文字。慢说文字,就是装饰花纹,他们也能记得清清楚楚;倘若要找出
石碑上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些某公某某,某氏某某的名称了。
这绝对不是他们的记性好,而是他们把那些公式化的字眼与花纹都摸得熟透了。他们的记性
怎么可能好呢?在他们的脑子里,老有一些可怕的话语,像毒蛇一般盘踞着:
“阿山要八年才能够出狱呐!”
——这是三划马打*对老人忠伯说的话。据说忠伯的儿子阿山是个三星*。
“唉!米又没了,杂货店头家*昨天又来讨账......”
——这是大牛的妻子莲花昨晚对着老公叨念着。
“妈,别担心,你的病会好的;我不是工作得很好吗?”
——祥子在抱病的母亲床边,抚着妈妈的手噙着不争气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安慰着。
.........
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呢?他们只能不约而同地一声长叹:“唉——”
于是,继续他们的工作,一手握着錾锤,一手握着铁锤,默默地石块上镌刻他们苦难的岁
月。
他们彼此甚少交谈,偶尔他们会说上几句互相关切的话,但那寥寥几句,也显得沉重、忧
郁。
这个世纪是聪明人的世纪,聪明人的碰杯声、饮胜声、哗笑声,都与他们绝缘。响在他们耳
畔的,只有铁锤敲击錾锥、錾锥撞击石块的硬绷绷的声响。
——嘚嗒——嘚嗒——嘚嗒——
乏味的声音,沉重的声音,愤懑的声音!
嗨!这世纪冷落了他们,他们也同样以冷漠的态度对待这聪明人的世纪。把愤懑压制在心
底,他们,没有选择,只能默然劳作。
有时候,一不留神,操錾锥的手使力猛了一些,石碑上会爆出几颗细微的小石子,倘若其
中一颗不客气闯入他们的眼窝,那么他们好像已经麻木了的脸上,也会痉挛一下,眼眶禁不住
溢出泪水来。泪水呵,泪水呵,他们究竟还有多少泪水的人生?
肺痨是一条毒蟒,常常缠绕着在苦难中煎熬的人。这些不幸的錾碑匠们,是不是能够侥幸逃
过它的缠绕?
命运之神仿佛总开着小老百姓们的玩笑,既不给他们以生,也不给他们以死。对錾碑匠们来
说,他们只能每天无奈地劳作,然后等待石尘引派那条可怕的巨蟒。
他们能怎么样呢?除了不停劳作。
一根錾锥,一把铁锤,把他们的岁月一点一滴錾掉。他们的青春,在嘚嗒——嘚嗒——声
中,渐行渐远。
他们——当他们一手握着錾锥,一手拿住铁锤,默然镌刻石碑的时候,脑子里却也不时闪
着一个念头:
——后来者呵,不要为我们錾碑!到真正的工厂里吧,让烟从烟囱里冒出来!......
*
甘榜:巫语,意即乡村。
沙厘:南洋方言,锌板。
马打:南洋方言,警察。
三星:南洋方言,流氓。
头家:南洋方言,老板。
* 载香港《文艺世纪》第123期、新加坡《新野》文艺杂志第2期、新加坡电台《文学节目》特选播出。1967年。
(网络图片,感谢原制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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