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留仙旧居)
雪早就停了。
十二月的太阳从灰黯的云层后边挤了出来,懒洋洋地蹲在城楼的尖顶上。
古旧的屋檐还偶尔滴下一两滴水,似乎是为了看见阳光而流下兴奋的泪滴。许多紧闭着的窗户都推开了,露出了几个笑脸。
几只小麻雀挺起胸脯,蹦蹦跳跳,合唱着一支不成腔的小调。
淄川县城逐渐苏醒了。
在街角的骑楼下,一个飘着白须的老头儿正摆好了他的小方枱,枱上放着笔砚和几本破书,此外还有一把暖壶,一罐烟草。
老头儿略把衣襟端整一下,然后在枱子旁边坐了下来。他从暖壶里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颤抖地送到嘴边,趁热呷了一口。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银须在阳光下闪亮。他心里想:今儿个天气还真不错。
“蒲老先生,今天您又出来啦,这天气还真的冷呢。”一个年青小伙子挨近他的小方枱。
“噢,我想我还熬得住呢。”蒲留仙眨了眨眼睛,顺手斟了一杯热茶,递给那个年轻人:“来,来杯热茶,暖一暖。”
“谢谢。”
“有什么稀奇事儿没有?听说你准备上济南府,可是真的?”蒲留仙侧着头,睁大了眼睛。
“是的,爸爸要我上济南府去学做买卖,他说读书没什么用,他说像蒲老先生您......您。......呃,嘻嘻,今儿个天气真好。”
蒲留仙咬着嘴唇,没说一句话。那青年显得有点窘,匆匆告辞走了。
这时候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蒲留仙的小方枱四周围满了人。人们在这儿歇脚,在这儿呷一口茶,在这儿吸一口烟,然后把心窝里的积郁一古脑儿吐了出来。每一句粗俗无聊的话,在蒲留仙看来都是极珍贵的写作资料。他希望他那部《聊斋志异》能更加充实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锣声,人们开始散开,纷纷退进屋里去。这是开道的警告:县太爷就要打这儿经过了。
蒲留仙并没有要避开的意思,他抽出一本破书,开始高声朗读起来。
县太爷的役从随着锣声走近了蒲留仙坐着的地方。一个带头的役从吆喝道:
“快避开,县太爷到了!”
蒲留仙头也不抬,只顾在那儿摇着头念书。
另一个役从走上前说:“别理他,他是个疯子,咱们老爷说的!”
县太爷的轿子到了蒲留仙的面前,只听见蒲留仙在那儿念《离骚》:
“世溷浊而莫予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县太爷用手捂住耳朵,一面向轿夫喝道:“快!快走!”
人们又重新围聚在他那张小方枱前。
这时,一个老太婆排开众人,挤了进去。她左手挽着一个大菜篮,右手提着一只大母鸡,顺手把菜篮朝枱上一放,说道:“你这老不正经的!整天就是这么喝茶聊天的,家里的事全不管,偏喜欢管别人不相干的事。家里米都没有了,要不是王......”
蒲留仙看见妻子买了这许多菜,似乎大吃一惊:“王......王什么?是不是王渔洋?我告诉过你,我们不要王大爷的接济,我不要他可怜我,我写的文章是不卖钱的。嗨!你接受了他多少钱?你说!你说!”
那老太婆怔了一下,压低了嗓音说:“我把你那部《聊斋》的原稿给了他,他给了我......”
“什么?”蒲留仙大吃一惊:“你把我的《聊斋》卖了?你......你这......”
“他说他要为你刻板,为你印书。你知道,今天是灶神爷降临,可是家里一粒米也没有。”
“唉——”蒲留仙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收拾东西,准备和老伴一道回去,并向周围的人道别:“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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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留仙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出来了,街角骑楼下那个老地方显得有些空虚。
诗社里的朋友去看过他,据说他病倒了。他老记挂着他的那部《聊斋》。
这天,他强打起精神梳洗一下,决定找王渔洋去。可不巧,王渔洋不在家。
他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家。在路上,他自言自语:“他有钱,他买了我的心血,他并不是真的欣赏我的作品。他有钱,他买了我的心血。他有钱,他买了......”
当蒲留仙跨进家门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聊斋志异》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他急步上前,拿起书紧紧抱在胸口,眼睛露出年轻时候的光芒。
这时候,屏风后面闪出一个人,蒲留仙一眼看见了,连忙趋前:“王大爷,王......渔洋兄,你把稿子还给了我,你......
你......你真...... ”
王渔洋微笑着,用双掌合抱着蒲留仙微冷的手:“蒲翁,我当然知道你非常珍惜自己的稿子,现在我把它归还给你。在这一个月里,我把你的稿子全部评注了,而且也刻了板,不久每个人都可以读到你的著作了。”
蒲留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抖动着嘴唇,兀自坐在交椅上喘气;他的手仍然紧紧抱着稿子,一向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些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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