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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庄严与平和
任何作品的抒写,都依赖于创作主体自身的生命体验。诗歌作为一种最强烈的抒情方式则必然是诗人整个情感世界的折射。华兹华斯突破了古典主义的唯理性主义观念,标举“情感”的大旗,将“情感”作为创作动因之一并将它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华氏独特的情感结构也使其诗歌创作不同于流俗。
一 、和谐之爱:庄严与平和
“爱”是理解华兹华斯诗歌的关键词语,它既是其诗歌的首要主题,又是其情感结构的核心部分。笔者认为,华兹华斯的情感结构呈现为塔状,位于塔顶的便是高悬于诗人精神殿堂的永恒之爱。华兹华斯的“爱”又不是单纯的为世俗所称道的“爱”,它包含两个层面:庄严的神性之爱与平和的人性之爱。恰如诗人在其自传体长诗“序曲”中写道的:“Two feelings have we also from the first /Of grandeur and of tenderness;/We live by admiration and by love.”(173)①在这三行诗中,诗人明确的指出了其情感结构的两个首要因素:Grandeur(即庄严)和tenderness(即平和)。庄严的情感(feeling)应指的是神性之爱,是我们用感恩(admiration)之心来获得的,而平和的情感则源于普遍的人性之爱。这里的love是相对于admiration而言的,偏指一种世俗生活的爱。
1、
神性之爱在情感上体现为“庄严”。最能体现这种庄严的神性之爱的诗歌是“威斯敏斯特桥上”:
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貌:
“若有谁,对如此壮丽动人的景物/
竟无动于衷,那才是灵魂麻木;/
……/
我何尝见过、感受过这深沉的宁静!/
河上徐流,由着自己的心意;/
上帝呵!千门万户都沉睡未醒,/
这整个宏大的心脏仍然在歇息!”( 156 )
诗人表面在写伦敦的晨景(“宏大的心脏”即指伦敦),实际是通过对这静穆之美的描绘表现对上帝的感恩,宁静优美的自然风光激起诗人对至高主宰的崇敬之情。整首诗营造出的氛围也是庄严肃穆的,譬如一些词语的使用:壮丽动人、灵魂麻木、“深沉的”宁静以及“宏大的”心脏。需要指出的是,在华兹华斯这里,神性与自然是相通的,神性之爱与自然之爱在诗人的情感中是交织为一体的。这源于诗人独特的自然观和其泛神论的思想。在华兹华斯看来,自然是承载上帝旨意的有形之体,自然万物的灵性源于神性之光的普照。如在“鹿跳泉”(1800年)中,诗人写道:“公鹿的横死,造化不会不在意,/她以神圣的悲悯表示伤悼。/上帝寓居于周遭的天光云影,/寓居于处处树林的青枝绿叶;/他对他所爱护的无害的生灵/总是怀着深沉恳挚的关切”(125)。在欧洲人的观念中,造化即自然是阴性的,故用“她”;上帝是阳性的,故用“他”。诗人认为上帝存在于造化之中,于天光云影、青枝绿叶之间,上帝与自然融为一体。
在华兹华斯这类表达自然之爱的诗歌中,“神性”作为其底蕴赋予诗歌以充沛的感染力,使其诗歌即使是在最简单的叙事中也具有了深远的意义,让人油生庄严崇高之情。
2、平和深沉的俗世人性之爱。
诗人的这种神性之爱,深深扎根于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然而,如若诗人只是将其“爱”停留在自然也即神性,那么他也不会成为一位名垂诗坛的诗人。华兹华斯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将这种自然的神性之爱引向了人性之爱,恰如他在“序曲”中表明的:“love of nature leading to love of man”。因此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中,许多诗都表达了这种人性之爱,爱普通的平民,爱受苦受难的灵魂,爱残缺不全的生命。如那首震撼人心的“痴童”(The idiot boy),塑造了一位母亲坚强勇敢却又穷苦无助,无怨无悔地照顾自己的白痴儿子。这是母性的伟大,更是人性之爱的力量。这种爱是不事粉饰的、不张扬的,它深藏于一位普通母亲的心中,虽平缓却极具力量。华兹华斯“人性之爱”所呈现出的情感状态是平和。其诗中的人物都是温和的、平实的。即使遭受了再多苦难也能用一颗平和善良的心来看待世界,如“坚毅与自立”中捉蚂蟥的老人,在瘦骨残骸中包藏着一颗坚强豪迈的心,以从容平淡的心境面对一切苦难。“阿丽丝·费尔”中穷苦的阿丽丝得到好心人的帮助就变得那样高兴,表达了对弱者的同情,称赞了这种帮助弱小的品行。
平和的背后是深沉。深刻的对人性的思索,深沉的爱着受苦受难的贫苦人民,爱着那些看似平凡却绝不平凡的伟大灵魂。寓非凡于平凡,于平实中见崇高。这是华兹华斯独特的情感体现方式。他往往采用平和的感情基调,不疾不徐的叙述一个个简简单单的故事,在看似不动声色的述说中包裹了诗人深沉的人性之爱。这在“露西”组诗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爱世间万物,爱美好自然,爱贫苦人民,爱苦难人生,这所有的爱,奠定了华兹华斯诗歌的基调,也是其情感结构的主调。华兹华斯是位理想主义诗人,因此,他选择用爱的眼睛(而不是憎)来看这个世界,竭力发掘存在于人性中的美、贫苦背后的坚毅、脆弱背后的勇敢。他总是称自己是“大地之子”(也即自然之子),他热望着用他的诗人之笔诗人之情思,为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物,为穷苦无依的人们和他们苦难坚强的灵魂歌唱,帮助他们获得幸福。对自然神性的庄严之爱和对世俗人性的平和之爱,构成了华兹华斯情感结构的主旋律,共同营造了一个和谐的诗歌世界和情感世界。
二 、矛盾(辩证)之思:放达与沉郁
和谐之爱是华兹华斯情感结构的核心,但是并非全部。他是一位对世界有独特体验的诗人,更是一位热衷于思索的诗人,正如T·S·艾略特所说的,华兹华斯并非背叛者而只是一个思索者,一个用自身思索一切的人(Beer 3)。所以他勇于向传统的诗歌法则(新古典主义)挑战,更勇于探索自己的内心。
对自然神性的热爱,使得诗人更愿意与大自然为伍,沉醉于个人对大自然的美妙体验和感受之中,聆听自己心灵的声音,做个大自然的歌手。但是人性之爱又驱使诗人要去关注下层贫苦人们的生活,为他们写诗,歌咏他们的不幸遭遇和善良美德。因此,这便构成了其情感结构中相互矛盾的因素:对自我心灵的省视和对外部世界的关注。一是对至高艺术境界的企望,一是对实质情感经历的向往。于是,和谐之爱在此裂变为矛盾之思,因为爱这世界,爱这世界的残缺与苦难,所以诗人在积极乐观地寻求慰藉的同时必然会生出迷茫痛苦之感。在永恒之爱这一情感核心的统摄下,华兹华斯的情感结构又分为两路:放达与沉郁。放达,即面对困苦的乐观豁达和激情蓬勃;沉郁,在思索人生与自我中趋于沉静与深刻的情感。这相互矛盾的两组情感表面上破坏了爱的和谐世界,但却使诗人的情感世界更为立体完满。并且这两组情感结构也并不是完全排斥、泾渭分明的,而是时常交织于一体,使得诗人的情感体验更为复杂深刻。
三、具体表现:三组对立统一的情感体验
这两组对立统一的情感结构——放达与沉郁,在其诗歌创作中则具体表现为;一激越与沉潜,二积极乐观与悲天悯人,三丰富自足的精神世界与强烈的孤独意识。这三组看似相悖却又并行的情感体验,是由其核心情感结构衍生而来又在其诗歌中得到鲜明的体现,并在华兹华斯的精神世界里形成了张力,使得其诗歌别具深意。且完美地体现了情感结构是个性与共性相融合的内涵,既是诗人个性化的独特感受,又暗含了普遍人类共同的情感追求。可以将华兹华斯的这种复杂的情感结构划分为不同的情感流。不同情感流的交汇与奔涌,就产生出动人心魄的交响乐章。
1、激越与沉潜。
这是其情感流中最基本的主流。革命者的激情,民主者的热情,自然之子的诚挚之情,共同构成了其情感流的一个支流—激越。在“英伦与瑞士”一诗中,诗人满怀激情的写道:“两个声音——一个来自大海,/一个来自高山;同样雄伟激越。//自由之神啊!这都是你选中的音乐,/你曾为它们感到欢欣,世世代代”(56)。这样高昂的基调,在华兹华斯的诗中并不鲜见。
在其描写自然景物的诗歌中,常常洋溢着这种轻快激越的调子.但是同时,诗人又用一种智性的沉思在某种程度上又消解了这种激越之情,而营造出情感的沉潜状态.如还是在“英伦与瑞士”中,开篇激越的抒情只是用作铺垫的反笔,诗末诗人写道:“如果这两种雄浑之声,/那奔腾而下的山洪还似雷声隆隆,/那裂岩拍岸的怒涛还在海洋中激荡,/而你却什么也听不见!那该是多么凄凉!”最后一句确实是神来之笔。诗人奔放昂扬、倾泻而下的激情至此刹住,“凄凉"一词不仅将全诗主旨深刻的展现出来了,而且更使的全诗的情感基调突变,由激越直转而下为沉潜。这类以正衬反、正反相衬的手法,是华兹华斯极其喜欢在其抒情短诗中使用的.这种手法便于其情感结构在层次上的逐步展现,也是其情感丰富性的需要。因为即使在同一首诗中,诗人的情感也不是单一的。而且这种对比手法往往能出奇制胜,不仅使诗歌更具可读性,而且也会使诗歌的内涵和读者的审美体验更为深刻。
激越和沉潜是华兹华斯诗歌的两股主旋律,是由情感结构外现成近于艺术风格的表层特色,在更深的精神层面上则表现为积极乐观与悲天悯人,以及丰富自足的精神世界与强烈的孤独意识。这些相互矛盾的情感因素皆在其诗歌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现与演绎。
2、乐观与悲悯。
华兹华斯的很多诗歌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情绪,表达出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如“咏水仙”中诗人所歌咏的黄水仙(daffodils),本身就是英国诗歌传统中经常被歌咏的对象,蕴涵着希望、生命、爱情、美丽等积极乐观的含义。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即使是在洋溢着这类乐观情感的诗歌中,也依然包含着诗人的那种辨证体验。诗人对美好的向往正是出于现实生活的不完美。所以诗人寄情于山水鸟虫,寄情于往事,希求从这些美好的事物中挖掘生活的真义和精神的安慰。恰如“咏水仙”最后所描绘的:“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98)。这几句诗可以看作诗人生命体验和创作经验的总结。在精神的贫乏中回忆起昔日所见之美景,勾起无限情感,于是诗情大发,对生活也再次充满热情。
悲悯情怀是华兹华斯最为深刻的情感体验,它广泛的体现在其描写下层人民生活疾苦的诗歌之中。如“坎伯兰的老乞丐”、迈克尔”、“鲁思”、“宝贝羊羔”等等。这些诗歌皆用质朴无华的语言,单纯自然的韵律结构,表达了诗人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和体验,对朴素而高贵的心灵的歌颂。在“迈克尔”中,寄托了诗人年老不幸的迈克尔的无限同情,表明了在新旧文明交替的背景之下,城市工业文明对宗法社会的破坏,以及下层人民的艰难生活。迈克尔的儿子正是在纸醉金迷的城市生活中堕落了,成为工业社会的牺牲品。而迈克尔在失去儿子以后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全部希望,终于贫困而死。
正是怀着这种悲悯之情,使得诗人的乐观之情尤具一种厚度。其乐观不是盲目的追求感官的愉悦,或沉溺于自然美景不可自拔或只求一己之精神安宁,而是在历经沧桑历尽苦难后的豁达,是知其生之艰难而尤爱这艰难人生,并使其诗歌更具一种胸怀天下苍生的气概。
3、孤独意识与自足精神。
孤独意识也是华兹华斯主要的情感流之一。孤独感是诗人对生活的一种独特体验,虽然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诗人,多用浪漫的激情和对世界的爱来激发生命的活力,使其不断充盈丰沛,然而现实生活的残酷、困苦以及对人类命运的不可把握,都使得诗人不得不生出一种强烈的孤独之感。如在“咏水仙”的开头,诗人就将自己比作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飘荡于山谷之上。这里的孤独,同时又具有高洁、飘逸之意了。其诗里的孤独者常常表现为精神痛苦和生活磨难。孤独者的形象在华兹华斯的诗歌里比比皆是,他们是:退伍兵、老乞丐、割麦女、玛格丽特以及云游四方的孤独诗人。正是在这些孤独者的身上,诗人寄托了对人类苦难的同情以及对人类美好天性的无限向往。
在感受孤独的同时,诗人也营造了一个独属于他自身的自足完满的精神世界。这沉郁的孤独之情有时会让他迷茫无助、忧伤,但却也使他在精神上获得了某种独立和自由的精神。如在“露西组诗”之一中,诗人写道:“我在陌生人中孤独旅行,/越过海洋在异乡飘零/ 英格兰啊!那时我才知,/ 我对你怀着多深的感情。”这里的孤独之感,更完善了诗人的深沉情感——对祖国的爱、对露西的爱。这也正体现了诗人放达与沉郁情感的辩证统一,放达的自足与沉郁的孤独交相融合为一个完美的精神世界。华兹华斯的成功与独特之处在于不局限于狭小的个人情绪上的孤独,而将孤独提升到了超越孤独的高度,从而获得了一种人性的关照。这就使得其诗歌情感形成了一个完满自足的精神世界。它是华兹华斯独特的精神世界,但同时也是属于所有贫苦人民的精神家园。
诗歌是诗人的生命体验。诗是指向生存的。正如苏珊·朗格所说的:情感实际上是一种集中强化了的生命,是生命湍流中最突出的浪峰(137)。因此诗人作品中情感世界的碰撞与交融是一种极为复杂与真实的生命感受,是交融为一体而不可分割的心理现实。华兹华斯的情感结构独特而复杂,使得其诗歌呈现出多种解读的可能性。但是复杂的情感结构又呈现出一种整体性和统一性,即统一于诗人之爱。无论是自然之爱还是人性之爱,无论是诗人个人心灵的内省还是对普遍情感的关注,都是诗人自身对生存的独特体验,是华兹华斯的情感世界与真实世界碰撞出的诗性之花,是他用诗人的灵性唱出的赞歌。恰如他在其题名为“序诗”的诗歌中所写到的:“你的光焰若真是得自上天,/诗人啊!就按照上天给你的能量,/在你的位置上发光吧,要怡然知足”(3)。
注解【Notes】
① 文中诗歌引文均出自华兹华斯
引用作品【Woeks Cited】
Beer,Johe. Wordsworth And The Human Heart. The Macmillian Press,1986.
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湖南怀化学院文学院讲师、中外文学讲坛社常务理事、世界文学评论杂志社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