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贾宝玉的女儿观
(2012-07-10 20: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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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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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有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清代文学集中国历代文学之大成,呈现出繁复而驳杂的景象,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成的《红楼梦》更可谓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据清代姚燮考证,书中“除无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i]《红楼梦》中的女性人数几乎与男性平分秋色,其千姿百态的人物性格更是引人注目。不得不说,《红楼梦》的的确确是一部“女儿书”。作者在书中构建了藏污纳垢的世俗世界、介于世俗与理想之间的大观园世界、纯理想色彩的太虚幻境世界。在这三个世界中,活动着如此种种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少有的奇观。而在这整部书中,贾宝玉是深入其中并贯穿始末的唯一一个男性形象,各女性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也都在贾宝玉的视角中得以形成。本文即从贾宝玉的视角出发,观察整个红楼世界中和宝玉有着或深或浅的爱情纠葛的以及其他活动在宝玉视线范围之内的众多女性形象,并探讨贾宝玉对其情感态度及价值判断,从而分析贾宝玉的女儿观。
一、博爱情怀下的叛逆与悲凉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用“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来评价贾宝玉的情感处境。心之劳,皆由爱之博而生。所谓“爱博”,不仅指其爱是博大的,包括了亲近、爱恋、尊重、体贴、同情等等,还表明这爱所及的对象也是比较广泛的,不仅包括黛玉、宝钗、湘云等,也包括晴雯、袭人、平儿等,甚至连那墙上挂着的画上的美人儿也要对之嘘寒问暖。而在这博爱情怀之下,蕴含着的其实是深邃的叛逆思想与难以拂去的悲凉感慨。
(一)不肖之叛徒—— 鼓吹“女清男浊”
其实,我们仔细琢磨一番就不难发现,这一系列的言论都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与根源。贾宝玉生活在烈火烹油的封建贵族大家庭之中,作为贾府的继承人,他肩上承担着光兴家业的重大责任,而其父贾政也时刻督促着他走上仕途经济的道路。但是,整个腐朽没落的上流封建社会中蔓延着苟延残喘的末日气息,贾宝玉见证着身边的一群群纨绔子弟是怎样靠着各自家族的势力在疯狂的享受着奢靡腐烂的生活,上千年的封建文化演进到当时的社会只剩下了可供遮掩丑陋真相的外衣。贾宝玉痛恨贾赦类淫魔色鬼的卑鄙行径,痛恨薛霸王类仗势欺人嚣张跋扈的可耻行为,但是在礼教的高压之下,他难以作出离经叛道的行为来。然而值得庆幸的是,他有贾母的溺爱,能够躲在大观园中混迹于姐妹周围,“干些作养脂粉的勾当”。正是这种优厚的生活使得贾宝玉能够在觉得“浊臭逼人”之后回到大观园这个美丽的地方。大观园是贾宝玉净化精神的圣地,在这个美丽的后花园中,他找到了一个纯净的不受世俗干扰的小天地。这是一个真情世界:群芳作诗,争奇斗艳;贾母宴游,儿孙随行、笑语不断。虽然不可能长久的存在,但贾宝玉正是在这稍纵即逝中看到了情与理的冲突,真与假的斗争,看到了纯洁人性的美好与可贵。
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中,贾宝玉通过“女清男浊”等言论大胆表明他对女儿品格的称赞,这是不为封建统治者所允许的,也是有违封建秩序的规定的。更进一步来说,贾宝玉的女儿崇尚实际上就是对封建男权专制强烈的控诉,在女性世界和男性世界的对抗中,他看到了封建伦理自然的不合理性,看到了情与理的对抗,正是在这个高度上,贾宝玉清醒认识到那一出出女性的悲惨结局,言论之间对女儿们的尊崇与行动间对女儿们的博爱显示着思想上对男性世界所代表的丑恶现象的厌恶与憎恨。
(二)绝代之情痴—— 哀悼“千红一窟”
在《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曹雪芹设置了警幻仙姑这个形象指引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为其奉茶奉酒,分别取名为“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寓意“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在这个敷演整部情节的回目中,曹雪芹所流露出来的对女性凄凉结局的哀痛与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在贾宝玉眼中,不同于男性世界中的一潭污水,女儿们由于很少受到社会上“闻见”“道理”的熏染,大多保有完整的“童心”,他把这些女儿们当做人生理想与理想人格而终身追求,他对身边每一位美好的青年女性的爱都是博大而精深的。他并不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和身边的这些女性,在他眼里,没有尊卑之分,没有主仆之别,有的只是对女性美好人格的向往与珍惜。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心甘情愿去为一个小丫头打下手,才会甘愿“作小服低”“陪身下气”,所以脂砚斋才会有这样的评价:“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除闺阁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啄句,皆是随份融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ii]
也正是如此,贾宝玉在面对这个“有情人之世界”的分崩离析时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刻骨之痛,难怪鲁迅先生曾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可是,面对整个女儿世界的土崩瓦解,他无力做出任何改变,面对身边众多女性的悲惨结局,他也不能扭转任何局面。悲剧一出接着一出上演,而在贾母、王夫人等封建家长的眼中,这些都不算的是什么,不过是“各自的命”,自寻短见的都是些“糊涂人”,是“暴殄轻生的祸患”。不仅贾府,整个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都是如此,因为在男性专制高压下,女性从未被当做一个有着独立人格与尊严的人来看待,而宝玉,恰好就是这个难能可贵的“呼吸而领会之者”。
二、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间的游走与抉择
(一)“悲金”——对不完美女性的悲悯之情
在《红楼梦》第五回中,贾宝玉随警幻仙姑梦游太虚幻境,曾听得一段词曲。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 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其中的“怀金悼玉”我们不妨将其理解为对薛宝钗与林黛玉的情感。
关于薛宝钗这个人物,以及贾宝玉对其究竟是什么态度,历来都是红学中讨论最激烈的话题之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宝钗做人的善于藏露、浑厚深沉,也在于作者在表现薛宝钗的性格特征时做文的藏露结合。本人认为,曹雪芹在塑造薛宝钗这个人物的时候,价值判断是明确的,即他不会认同这个人物;但是,对其情感态度则是复杂的,既有欣赏、喜爱,也有批评、讽刺,而在这众多情感之中,悲悯是最为主要的。
在贾宝玉的女儿观中,薛宝钗身上的才情、美貌固然是一个优秀的青年女性应有的素质,但更重要的是不能丢失掉那一份真性情。贾宝玉看到了薛宝钗身上非常美好的一面,在整个大观园中,唯一可以与黛玉媲美的就是薛宝钗。然而,宝玉看到的远不止这些。他从宝钗三番两次的对其所说的规劝之语(即林妹妹从未说过的那些“混账话”)中,从金钏死后宝钗在王夫人面前让人寒彻心扉的表现中,看到了一个受到封建陈腐思想荼毒的女性,看到了一个冷酷得近乎恶毒、漠然得令人战栗的女性。如果说林黛玉所代表的是一种理想人格,那么薛宝钗所代表的则是一种异化人格。林黛玉以“孤高自诩”“目下无尘”失欢于众,薛宝钗则以“安分随时”“大得下人之心”的姿态上场。如果说林黛玉是肯定自我的代表,薛宝钗就是伪装自己的典型,她失去了支撑人格的精神支柱。世俗赞其大方得体、端庄稳重、八面玲珑,而这一切称赞的背后是一个处处谨慎、明哲保身、冷心冷面的孤寂灵魂。林黛玉不是不懂得讨好长辈,也不是不知道怎样笼络下人,但是她更重视的是自己的心灵,她随时张扬着自己的个性,活得坦率自然、无愧于心,而薛宝钗则不是如此。脂砚斋在评价她是曾说其“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现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就是这样一个处处压抑自己的性情、安于藏愚守拙的贵族小姐,在嫁给贾宝玉之后过着“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枯寂生活,这是宝玉和林妹妹的悲剧,更是她自己的悲剧。贾宝玉对薛宝钗的悲悯之情,其实也是对所有不完美女性的悲悯之情,他痛惜这些本应拥有纯真天性的女儿们受到的熏染与荼毒,痛惜她们丧失掉的新鲜、流动的生命力,痛惜着整个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摧残与戕害。
(二) “悼玉”——对真善美化身的至深之爱
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为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曹雪芹在塑造她时倾注了最为深厚的情感。不同于有关于薛宝钗的“金玉良缘”之说,曹雪芹将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情感上升到超乎世俗的高度,过滤了物质的附丽,有的只是单纯而美好的“木石前盟”,这种生于情、止于情的情感显得更加深厚而动人。
正如楼霏先生所说,“贾宝玉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一生追求真善美,从严格意义上讲,他所追求的真善美的内容即是才貌兼备(美)、心灵清爽(善)、个性自由(真)的人”。作为贾宝玉眼中理想人格的代表,林黛玉理所当然的具备了这所有的特质。
首先,我们来看林黛玉的“真”,即个性自由,这是三者之中最为可贵的部分。在《红楼梦》中,贾府上下的人都对宝钗有着大方得体、端庄稳重的美誉,而林黛玉则因为孤高自诩、目无下尘而招来非议。举例来说,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曾因做生意而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带了不少当地的特产玩意儿。薛宝钗在挑拣整理之后派丫头送到贾府中各房之内,其中就包括最令人生厌的赵姨娘。赵姨娘接到礼物后是什么表现呢?她捧着东西来到王夫人房中,对宝姑娘大加赞赏。且不管其中有她借称赞宝钗讨好王夫人之意,也不论王夫人有没有领这份情,但可以看出,宝钗这样“大方得体”“并无一丝厚此薄彼的意思”的举动,实在收买到赵姨娘的心。赵姨娘在大赞宝钗之余,还不忘对黛玉进行一番刻薄,其对黛玉的不满溢于言表。这样的事例在书中比比皆是,就是在这样的点点滴滴中宝钗会越来越受到贾府上下一致的称赞,在舆论上给黛玉产生了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而事实上,宝钗喜欢赵姨娘吗?非也!作为一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贵族小姐,其实宝钗和黛玉是一样的,她们都对赵姨娘这种粗俗不堪之辈有着鄙夷与不满,但是宝钗与黛玉之不同就在于宝钗不会将心中之情流露出来,她能做到对可厌之人不现冷淡之态,而这,正是其人格异化的表现。而黛玉则不同,我喜欢的我自然亲近,我憎恶的我自然远离,一切发乎内心,毫无掩饰的必要。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美,只有黛玉能够而且敢于表现的这么淋漓尽致。贾宝玉爱黛玉,正是因为她是一个如此敢爱敢恨的黛玉。
再来看黛玉的“善”和“美”。黛玉的美是众所周知的,在大观园中,所有的这些女性如探春、湘云等都是美丽多姿的,黛玉也不例外。和宝钗那种鲜艳妩媚的姿态不同,黛玉的美更有一番飘逸自然的风韵。而这种描写实际上显示的正是贾宝玉对其的偏爱。在描写宝钗时,贾宝玉所看到的只是装束穿戴、衣着容貌,而这些丝毫不反映人物内心的东西正是宝玉所不屑之物。可以说,宝玉是用眼看宝钗,用心看黛玉。
此外,黛玉是心灵清爽的,是“善”的。在黛玉的世界里,没有世俗利益之争,没有趋炎附势之态,她活在一个诗意的天地中。黛玉看人没有贵贱之分,她不会因为香菱是地位低下的丫头而鄙视她,而是耐心地、真心地当她的启蒙老师;黛玉看物更不会利欲熏心,她不会像那些只知争些蝇头小利的老婆子们因为花草可以卖钱才来爱惜,她只因爱花而爱花,她的惜花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人格的化身,在现实社会中是注定只能走向悲剧结局的。世俗的世界要的是能够持家立业的宝二奶奶,而不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贾宝玉是一个卑微的“宝皇帝”,他无力为自己、为黛玉的爱情悲剧做出任何改变,他只能任人摆布地走向和宝钗的婚姻。贾宝玉对黛玉的爱情是发自内心的、是深厚的,他把黛玉当做自己的理想去爱护、去追求。在一切都毁灭后,宝玉发出的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 世外仙姝寂寞林”(《红楼梦》第五回)的遥深感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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